返回第十章 自残之鹿(4k)(1 / 2)陈瑞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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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准备做一辈子马贼吗?”

刘羡的这句话,实在是有些图穷匕见的。

他之前和孙熹说了些那么多,又是送礼又是问候的,搞得郑重其事,其实都是在为这句话做铺垫。

毫无疑问,对于一个人来说,马贼的生活可以快活一时,却不能快活一世,人可以在最勇猛的年代肆意欺凌别人,但人总是会受伤、衰老。没有人能做一辈子马贼,老年的马贼要么被赶出队伍换了另一个职业,要么就一定会死在同行的屠刀下。

这是每一个马贼其实都明白的道理,而刘羡说出这句话,毫无疑问是表露出一种亲近,也同时是一种暗示。他可以为马贼们提供另一条路,回到安定的生活中。

而面对这句暗示,在场的一众马贼都有些意动,孙熹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是看了刘羡一眼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反问道:“在县君看来,马贼的日子是怎样的?”

刘羡摇摇头,笑道:“我没有当过马贼,当然不太清楚,还想向孙首领赐教。”

“县君不必讲得这么客气,孙某是一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干我们马贼这一行,无非就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时不时和官府打一架,偶尔再和同行们火并一两场。”

“要么是我杀人,要么是人杀我,人命就挂在刀尖上,是不考虑以后的。”

“这种生活非常人所能忍受。”说着残忍的话,孙熹的神情却很洒脱,他说,“但我却很享受。”

这句转折大大出乎刘羡所料,他不意这位自称是粗人的马贼首领,也会如同哲人般讲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便问道:“为何?”

孙熹抽刀出鞘,公然对刘羡亮出刀锋,弹刀而笑道:“因为在这样的生活里,人活得简单。”

“要杀一个人,你砍脖子,只需要用一刀,砍胸背,可能需要三刀,不会因为是穷人还是富人,就有什么区别。”

“人受伤就会流血,人断头就会死亡,我们马贼想要活得好,就只需要考虑怎么砍好这一刀罢了。如果砍不赢,我们就跑,如果跑不赢,我们就死,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相比之下,种田要想的就要太多了,你要想今年是个什么年景,种什么,每天一起来就要去浇水拔草,还要担心麻雀,担心蝗虫,最要命的是,即使你花再大的心力,一场风,一场雨,就可能让你前功尽弃。”

“在当年被县吏下狱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脆弱了,如果你想逃避死亡,死亡依然咬着你不妨,如果你和死亡面对面的搏杀,死神又常常放你一马。”

“这就是一种快乐,所以我喜欢当马贼,惊险,刺激。”

这个回答毫无疑问是精彩的反驳,既拒绝了刘羡的招揽,同时还保留了自己的体面,在场的其余马贼听了,无不昂首挺胸,似乎自己真是什么英雄似的。刘羡也不禁抚掌赞叹道:“不料孙首领还是个视死如归的人。”

孙熹点点头,道:“是,所以县君如果是来劝降的,那就只能道一声抱歉,看在县君这么看重孙某的面子上,孙某也可以卖县君一个面子,只要县君在一天,孙某就和县君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如何?”

听到这句话,一旁旁听的薛兴有些失望,但也不禁松了口气。刘羡这次半夜前来拜会龙门山,显然对招降是势在必得,如今被孙熹直接拒绝,肯定不算成功。但若能和孙熹达成和约,也不失为一个成果,夏阳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了。

而他也看到了刘羡脸上的微笑,想来,这个结果他也是能够接受的。

可谁知刘羡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接下来用嘲讽的语气道:“我来之前,本以为孙首领是个人物,不料竟然志气如此之小,真是让我失望。”

这一句话真是奇峰突起,在此之前,刘羡对孙熹的态度可以说是十分尊重,可却在听了这一番发自肺腑的长谈后,反而露出哂笑的神态来。

马贼们最是要强,听到这毫不遮掩的蔑视,顿时就火气上涌,有的人怒目而视,有的人按手在刀,还有些人干脆就破口大骂起来,气氛一下就变得剑拔弩张。

而刘羡却不为所动,仅仅是端起酒盏,轻哼一声,随着吕渠阳豁得站起,其余的四名青年也如梦初醒,他们立刻耸然而立,如铁壁般站在刘羡身后。这五名青年都身材高大,最矮的也接近八尺,他们也无不按住腰刀,立在堂中,顿时就形成了一股压力。

场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但同时也压制住了马贼们无畏的狂气。孙熹见刘羡如此镇静,也不免佩服于他的胆色,拍拍手,让部下们都往后退,但语气终究还是冰冷下来,没有了方才的热络,他道:

“县君如果听不得孙某的建议,一定要和孙某打一场,孙某也可以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放县君离去,然后县君挑个时间,地点,我们真刀真枪的干一架。”

这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提议,如果能当众与孙熹打上一场,刘羡也算是对夏阳百姓有所交代了。

但刘羡的神情却是恍若未闻,他将手中的酒盏放下,悠悠说:“看来孙首领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此次来,是抱着交朋友的心意而来的。”

“可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听到愚蠢的言论就忍不住发笑,所以我刚刚实在是忍俊不禁,有所冒犯。我为我刚才的不礼貌道歉。”

“不过我相信,孙首领懂得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愚不可及的地方,重要的并非是逃避,而是认识到自己的愚不可及。”

“我相信孙首领是个有度量的人,即使我冒犯了首领,首领也应该会允许我讲一讲,我为何会发笑。”

刘羡的这些话仍然是充满了冷嘲热讽,令孙熹感到不忿的同时,却也被勾出了好奇心。他确实想看看,自己话哪里有漏洞,刘羡又想借此怎么说服自己?于是他微微颔首,示意道:“刘县君请讲。”

刘羡道:“有这么一个猎人,他养了一群鹿,每年都会剪去鹿群头上刚长成的鹿角,也就是鹿茸,来换取钱财。”

“鹿剪去鹿角就会流血,对于鹿来说,当然也是很痛苦的,如果照料不慎,甚至可能会流血过多而死。”

“所以有一部分鹿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于是它们便等不到猎人动手,自己就自残,撞去头顶的鹿茸,哪怕会因此死去,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鹿茸留给猎人。”

“在您看来,这部分自己撞掉鹿茸的鹿,是聪明的鹿吗?”

刘羡这比喻简单易懂,其实就是将夏阳县府比作猎人,把县民百姓比作鹿群,而把孙熹比作自愿撞去鹿茸的鹿。

孙熹觉得这个比喻说得很好,也不觉得对自己有什么丑化的地方,就点点头,道:“在我看来,除此之外,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谁知刘羡反问说:“这些鹿都有了赴死的觉悟和勇气,却宁愿把这觉悟与勇气用来自杀,也不想搏一个更好的未来,这真是更好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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