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在白天和他谈过,对他的印象就是一点,虽然话多,但很多都是废话。
刘羡点头道:“是,早上我们聊了一会儿,但是了解的还不够详细,很多事都没有展开说,现在就我们两个,所以我们好好谈谈。”
他也不等胡完推诿,紧接着就从身边翻出一张布帛制成的夏阳的地图,摊平在桌案上,指着地点道:
“早上的时候,你和我说,现在夏阳有四伙马贼。”
“一伙马贼以匈奴人呼延昌为首,占据了夏阳南面的魏城高台;”
“一伙马贼以鲜卑人杜干为首,在西北面的梁山结寨;”
“一伙马贼以河东人王林为首,抢夺了梁山以北约十五里的前汉挟荔宫;”
“还有一伙马贼,是前年因大旱逼反的,首领本地陶渠亭的孙熹,眼下在龙门山休憩。”
“胡君,我记得对不对?”
刘羡说着话,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四个杯盏,按着所说的位置一一摆上,可以看到,四伙马贼的位置,从南到北,形成了一条圆弧,将夏阳县包围在内,若不是还有在城东还有龙门津可以渡河,恐怕夏阳城已经成为一座被封锁的死城了。
形势的严峻不言而喻,胡完连忙擦着汗回答说:“县君说得不错,确实是这样。”
“那我有一个问题要问胡君,这四伙马贼,谁的势力最大,谁的势力最小?”
胡完不敢怠慢,连忙指着地图道:“禀县君,其中呼延昌的势力最大,大概有快两百人,在整个冯翊郡,也是数得上的大贼。”
“王林其次,人马和呼延昌相差不多,还有自己的船,不过他多是去河东郡打秋风,也就偶尔来我们县。”
“杜干再次,有百人出头,但是他在梁山的山寨很难打,据说还和北边的羌胡有联系。”
“孙熹最弱,还不到百人,马也不多,但是他们最凶残,前年作乱的时候,害了夏阳很多人。”
听闻胡完的介绍,刘羡大为感叹,小小一个夏阳,光马贼的人数已经要达到六百人,都快赶上在籍民口的一半了。要知道,能当马贼的,基本都是青年壮丁,这些人都不务正业,难怪一路走来,抛荒的田地如此之多。一时间,刘羡也不知道是该夸赞夏阳百姓的忍耐力超出常人,还是该夸赞马贼们不挑肥拣瘦。
他思量了一会儿,问胡完道:“胡曹掾,以你的看法,这四伙马贼里,谁对夏阳县的危害最大?”
胡完一时间有些吞吞吐吐,刘羡再三催促后,他才徐徐道:“以卑职之见,当然是呼延昌的危害最大。”
“他带着两百人马,又在魏城高台,距离官道不远,都不用专门到田野间劫掠,只需要把官道一卡,所有的过路人都要给他交路费,就连郡府的督邮都被他劫过。”
“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郡府不管?上报到征西军司,让他们抓人不行吗?”
“主要是马贼就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军司即使派个上千人来,他们往山林里一钻,根本就抓不到。”
“而且要考虑到,呼延昌是匈奴人,他在胡人中有些声望,若是派大军来征讨,就怕他趁机逃到羌胡中,引发边境胡人大乱,那就大事不妙了。”
“自从秃发树机能起事后,朝廷最忌讳这样的事情,所以这才让他在夏阳待了十几年,根本没什么办法。”
刘羡听出来了,他把身体微微前倾,笑问道:“那胡曹掾的意思,是劝我不要招惹他?”
胡完低首道:“卑职只是在说,这伙马贼确实很棘手。”
刘羡注视了胡完片刻,把属于呼延昌的杯盏撤了下去,点头说:“或许吧,你说的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依你之见,若我要剿灭马贼,应该先去剿灭哪一股?”
虽然已经猜到了刘羡的意图,但真听到这句话时,胡完还是忍不住汗毛直立,他打量了一下刘羡的神色,见他面容坦然,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自己身上,让他不敢劝阻。
胡完委婉道:“那要视情况而定,如今县内的衙兵才有五十来人,恐怕时机还不够成熟。”
刘羡笑道:“这个我自有决断,还是说说你的意见吧。”
胡完没法,只好道:“那当然是由易到难吧,县君如果一定要剿贼,应该从孙熹做起。他原本是小农出身,有些薄财,但起事时颇杀了几家大户,县里的大姓都恨他入骨……”
至此,这场谈话总算是结束了,胡完如蒙大赦,急匆匆地逃出书房,仿佛脱了层皮,正好撞上了写完告示的郤安。
郤安走进来,一面把告示递给刘羡看,一面问道:“你说什么了,把胡曹掾吓成这样?”
刘羡则是一面喝水,一面审视着告示,回复道:“我没有吓他,是他自己吓自己,一想到可能要死人,胡曹掾就想缩回家里。”
“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剿贼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一面杀,一面抚。重要的是,要杀哪些人,抚哪些人。”
“怎么,你刚来一天,就知道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该死了?”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初来乍到的人才能看得清楚,习惯了反而不易察觉。”
刘羡审视完告示,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就递还给郤安,示意他可以贴出去,而后继续道:“马贼肆虐,从来不是靠马贼自己就能做到的。”
“肆虐了两三年的马贼还好说,肆虐了十几年的马贼,那就不是马贼了,那就是本地人。”
“本地人和本地人之间,肯定是亲如一家,内外勾结。”
“我之所以把这些本地大姓赶出去,就是猜出来,这里面一定有人是内鬼,用不得的。”
郤安还真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乍听起来似乎很离谱,但仔细想来又确实很有道理,这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他问道:“那你怎么确定,现在的县府有没有他们的人。”
“就算有,也是小人物,你先把县兵招齐,替下县府的老衙兵,我们就是安全的。”
郤安恍然大悟,原来刘羡是这个用意!他不是用这些人去剿贼,而是为了保护自身安全。新兵或许杀不了人,但护卫县府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对于最初的问题,郤安还是想不明白,他道:“那你到底打算从哪入手呢?”
刘羡取下地图上代表孙熹的那个杯盏,倒了一杯水,浅饮了一口,叹道:“就按胡曹掾的建议,从最弱的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