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郤安和张固正在府外等待,见刘羡铁青着脸,话也不说,就急匆匆地上了马,往城外赶。等刘羡骑马跑出百余步外,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差点没追上刘羡。
刘羡确实慌了神。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他爱的人,他在乎的人,但是能够真正得到他尊敬,并且启发了他灵魂的人却很少。这十九年来,张希妙让他相信希望和爱,陈寿维护了他阅读的兴趣和英雄的梦想,但在人格上,是小阮公对他塑造的最多:无意无念,直面本我,宁静淡泊,放下所执。
其中虽然有很多理念违背了刘羡的人生信条,但刘羡还是很仰慕小阮公身上的洒脱,情不自禁地试图往他身上靠近。很多次刘羡感觉自己的思绪走到死胡同时,都是运用了小阮公所教会的“无用之用”,才又走到海阔天空。
所以在刘羡的心目中,小阮公这样的思想飘逸的人,人生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因为他的思绪像风,不会被任何事物所牵挂。
可任何人都是会死的,这项铁律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感到绝望。为什么人会死呢?为什么生命不能永远的停留呢?为什么时间不能一直在快乐的时刻呢?
刘羡已经不去想这些,他策马狂奔在官道上的时候,只觉得一定要见到老师的最后一面。小阮公对于他来说,早就是父亲一样的角色了,哪怕相隔时间再久,这种情感也不会改变。
始平郡郡治是在槐里,距离长安不算远,也就九十里路程。刘羡的坐骑翻羽马是精心培育的千里马,纵情狂奔下,下午未时出发,结果傍晚酉时就抵达了。
此时正是黄昏,可刚到城下,刘羡心里便是咯噔一声,因为他看见了满城的白幡。
他下了马,穿过城外的集市,走到城门前,向城卫们问道:“城内是谁去世了?”
城卫答说道:“还能是谁?我们阮使君气疾发作,今天早上不治身亡了。”
听到这句话,刘羡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也跟着麻木无力,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
他站在原地缓了一阵,恰好郤张二人也骑着马赶到了,刘羡就又说:“麻烦给我带个路吧,我要给小阮公上个香。”
“您是阮使君的熟人?”
“我是小阮公的不肖弟子。”
这么说着的时候,刘羡的心中满是悲伤,走在入城的路上,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童年时自己在小阮公手下学习的一幕幕。
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在阮庄前坐等,未见小阮公其人,先闻小阮公其声。那一声印象深刻的长啸后,小阮公这才与自己见面,他没有嫌弃自己的出身,也毫不在意在士林中的影响,反而一开始就大笑,他的笑声就像清溪激石,让人的心情变得干净。
之后有一段日子,自己对无所事事感到不满,顶撞了小阮公。现在想来,说的那些话真是不太礼貌,可小阮公却付之一哂,反对自己青睐有加,之后教导自己剑术、马术、乐曲、清谈。那段时光真是开心,即使过去了这么久,自己都还清晰记得。
刘羡最感激的还是在母亲去世前后,自己非常苦闷,一度想要拒婚,是小阮公担起了担子,为自己安排好了定亲的所有事务。可以说,没有小阮公,就没有自己的姻缘,也就没有现在的自己。也不会在之后受到嵇绍、山简等人的提携。
可以说,小阮公是自己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贵人,他对自己没有要求什么回报,却一直在默默地付出。可自己难道就这样心安理得的接受吗?身为弟子,不仅连一次汤药都没侍奉过,而且连临终前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实在是过于不孝了。
想到这里,刘羡悲恸不已,心中更是如刀绞般难受。
而此时另一边,听说刘羡来了,郡府的阮咸家属都吓了一跳,他们连忙出府迎接。刘羡到的时候,见府中男女老少几十人身披孝衣,站在中门两旁。小阮公的夫人赵氏站在正中,刘羡一见到她,便双膝跪倒在面前,惭愧道:“师母,学生来迟了……”
话未说完,眼泪已一串串流下来。阮玄、阮瞻这些阮氏族人也在,他们也都在放声痛哭,几人一一问候后,刘羡就又到灵柩前,去看小阮公最后一眼。
可在看到小阮公的那一刻,刘羡愣住了。
在棺材里的小阮公,还是像五年前分别时一样,面目清瘦却红润,双目紧闭而眼角温和,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好像正在做梦一样。时光和疾病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像是随时会醒来,笑着对刘羡说:“哟,怀冲,你来看我啦!”
虽然小阮公已经去世了,却也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痛苦,是这样吗?
想到这里,刘羡忽然又觉得,自己之前的哀伤似是多余的。老师是那么豁达的一个人,自己又为什么要这样地拘泥于肉体的腐朽呢?小阮公是一个修老庄的人,庄子在妻子去世时放声唱歌,他去世时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心情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师母赵氏走过来,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对他道:“怀冲,你老师生前最惦记的就是你。”
“他说他生前没什么遗憾,孩子们虽然不成器,但毕竟收了你这样一个弟子,唯一可惜的就是,看不到以后你成才了。”
“他在临死前写了几句话,让我托人带给你。现在你既然来了,我就直接给你吧。”
说罢,赵氏递给刘羡一张帛布,上面写着很简短的十六个字:
“凤兮凤兮,当思高举,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原来如此!老师确实已经看穿了生死,他自知作为往者,时日无多,不可能再有多少建树了,而把对未来的希望放在自己这个“来者”身上,而后把自己比作凤凰。其中所寄托的深切期许,恐怕不是寥寥数语所能表述的。
想到这里,刘羡忍受不了胸中的激荡,一时放声长啸,如巨浪翻滚,淹没了周围所有亲属的哭泣声。
当人们停止了哭泣,愕然地把目光投向刘羡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刚毅,并抽出了腰间的昭武剑,亮出雪白的剑锋。
刘羡对一旁的阮玄道:“还记得老师生前教的《凤栖梧》吗?吹一曲吧!”
“可……”阮玄话虽说不出来,可意思却写在脸上:今日是丧事,怎么能吹曲奏乐呢?
“老师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想听这首曲子,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刘羡把随身的竹笛递给他,而后又道:“你来吹,我来舞,我要最后为老师舞一曲。”
阮玄本来想拒绝,但看刘羡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一个犹豫,竟鬼使神差地接过竹笛,放在嘴边。
于是清扬的笛声在灵堂响起,刘羡随之而舞,剑光如大雪般铺盖在众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