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我面前逞强,你不害怕?”
刘羡淡淡道:“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在下最近残废了,膝盖和腰都弯不下来,没办法向鲁公求饶,还请见谅。”
说完这句话,贾谧的脸色就像海棠般一瞬间熟透了。他发现了,刘羡虽然一直在顺着贾谧说话,但语气却根本不像在和一个胜利者说话,而好像是在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大人只能无奈地连声说是。
眼下明明是自己获得了绝对的主动权,而刘羡坐在牢房里,断了一只手,身子贴靠在墙壁上,用稍稍上扬的角度仰视着贾谧。可他不仅笑得出来,而且听他的语调,刘羡似乎还挺满意,似乎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的人格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和贾谧说话就是一种施舍。
当贾谧意识到这点后,再看见刘羡的笑容,怒火瞬间就像在枯原上飞驰而过,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刘羡看来,贾谧的笑容是傲慢和讽刺的,可他不知道的是,在贾谧的眼中,自己的笑容要更加傲慢和讽刺一万倍。
贾谧强迫自己保持着和刘羡一样的从容,但眼睛已经忍不住眯起来,像两条扭曲的毒蛇,他冷笑道:“刘怀冲,你怕是没搞清楚你的处境吧!”
“处境?”
“我知道,你现在还心怀侥幸,以为你没参与政变,就可以和司马玮的事情撇干净,朝廷对你,不能无罪而诛。”
刘羡饶有兴致地看着贾谧,又听他道:“你想得不错,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很多事,根本就无所谓有没有理由,而是纯粹权力的比拼。”
“现在我姨母是摄政,当今大晋的真皇帝,我想让你活就能活,我想让你死就能死。”
刘羡赞叹道:“喔!鲁公真是了不起!”
“这不禁让我想起,世上有一种了不起的蜗牛。
“据说它幼年时能在汪洋大海中徜徉,四海虽大,却没有波浪能拦住它,等到它成年以后,它就会腾风而起,扶摇而上九万里,往上看几乎可与太阳比肩,往下看则九州山岳尽在脚下。”
“鲁公可知,这只蜗牛是怎么做到的?”
贾谧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你在说什么鬼话,这不是《庄子》里的鲲鹏吗?和蜗牛有什么关系?蜗牛又怎么可能了不起?”
刘羡笑道:“如果它是生在鲲鹏背上的蜗牛呢?和别的蜗牛比起来,它确实很了不起啊!”
贾谧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刘羡这个比喻简直是在戳贾谧的脊梁骨。他把贾氏比作寄生的蜗牛,晋室比作鲲鹏,这毫无疑问是在攻击贾谧除了投胎投得好外,根本一无是处。
贾谧何时受过这种嘲讽?之前刘羡亲手卸了他的胳膊,其疼痛也不过如此。因为刘羡这个比喻过于完美,贾谧自己都无法反驳。
一时间怒气翻滚,贾谧恨不得得直接抽刀冲进去,直接把刘羡剁了。但想起刘羡此前的赫赫武名,他又生出几分犹豫,这一进一退,贾谧的面容扭曲,以往的妩媚全不见了,只剩下纯粹的恶毒与狰狞。
贾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所以说,你是要自寻死路?”
刘羡耸耸肩,说:“没有人不想活,如果可以的话,那劳烦鲁公让我一条生路。”
“哈!你也会求饶?”贾谧得了这一句不痛不痒的回话,顿时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而后嘎然而止,怒喝道:“可惜,太晚了!”
“原本我来时打算,要做一个宽容的人,只要你对我说几句好话,诚心诚意地磕几个头,我便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重新做回我的走狗。”
刘羡挑了挑眉毛,问道:“机会?”
“对,机会!”贾谧负手而立,看向刘羡那只受伤的右臂,说道:“你应该猜得出来,那夜东宫的事,就是我姨母默许的。”
刘羡了然,他当时就猜到,杨济能够顺利袭击东宫,恐怕幕后有皇后的身影,如今看来果然不虚。毕竟对于当今的朝廷来说,天子既然无力处理政务,那么按照宗法,有摄政权力的,要么是皇后,要么就是太子。贾后既然如此嗜权如命,那么太子也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贾谧继续道:“你还真是有一手,杨济养了这么久的精锐死士,还有从河东薛氏里求来的大力士,竟然就废了你一条胳膊。”
“如今你得了太子的信任,我原本的打算是,只要你愿意投靠我,作太子谋反的伪证,我未尝不可以冰释前嫌,放你一马。但现在看来,你是一条死路走到底了。”
说到这,贾谧恍然击掌道:“我明白了,刘怀冲,你不会在做梦,让太子在这个时候拉你一把吧?”
他忍不住再次冷笑起来:“太子是个冷血的人,从小到大,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密不透风,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你,得罪我姨母?”
“你就乖乖在牢底坐穿,我倒要看看,我下了死命令后,有谁敢得罪我,把你从这里捞出去?”
贾谧对自己的话语非常满意,如此有压迫力的言语,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抢回了主动权,让刘羡陷入恐慌中了。
可他一注视刘羡的眼睛,随即又陷入了挫败。他从中只读到了冷嘲,就像这牢房的气味一样让他恶心。
贾谧有些待不下去了,他侧过身准备离开,可走了两步后又停下来,回过头说:“我会给你些乐子,等过一个月,我会再来看看你,看你这个硬骨头,会不会露出丑陋的颜色。”
然后他快步离去。
刘羡看贾谧的背影消失后,起身拍了拍一旁的陈余。这个少年目睹了方才的全部过程,此时已经吓得脸色刷白,浑身发抖。刘羡刚一碰他,他便一惊,继而眼泪簌簌而下,哭着问道:“世子,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按理来说,应该是死定了。
刘羡在心中苦笑,自己本来想置身事外,但在发现贾后大获全胜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大概是自己人生至此遭遇最大的一次挑战。但他没有躲避的选择,也不能全靠自己。
或许这一次,他真的要相信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