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越断然道:“如果殿下明智的话,没有别的选项。”
司马越的话是有道理的,且大概率能够成功的,不止司马玮这么觉得,在一旁旁听的众人也这么觉得,刘羡也这么觉得。
其实说白了,就是借皇权之名,颠倒黑白,讨伐异己罢了。
但刘羡听着这样的道理,又想起杨骏党羽的结局,心中泛起一阵阵的讽刺:莫非拥有皇权,怎么胡作非为都是理所应当的吗?
虽然面对皇权的过失,下属不匡扶纠正也就罢了,还要助纣为虐才是正道?简直是荒谬!他原本就对此前的政变产生了疑虑,此时又听到了类似的话,心中更生反感。
刘羡记起自己来劝说司马玮的初衷,是希望尽一个朋友的情分,希望他能走上正道,上对得起良心,下对得起百姓,而如果司马玮这样走下去,选择了一条黑白混淆的道路,自己又为什么站在这里呢?
他也不相信这样的选择没有代价,卫瓘和司马亮的行为虽然过激,受人诟病,但在道德上是可以不受指责的,他们都是在政治的框架下,竭力维持秩序,并不出格。在这种情况下,和贾后合作再次政变,是公然的背信弃义,带来的坏影响恐怕难以估量!
故而经过短暂的思考后,刘羡还是决定站出来,试图阻止这次联合。
在司马玮思量间,刘羡起身道:“殿下,我觉得游击说的有待商榷。”
“哦?”司马玮抬眼看向刘羡,在场的其余人也看向刘羡,他不禁问道:“怀冲有何话要说?”
刘羡道:“殿下,游击方才以名器代指皇权,虽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比喻,但却说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游击说,不管什么情况下,勤王都是正道,我以为,这是谬论。皇帝虽是天子,但天子的言行,莫非是不受约束吗?天子仁德,天下就会太平,天子薄幸,天下就会大乱,这是三代以来就有的道理。可如今游击明知皇后暴虐无道,无信无德,却还主张为虎作伥,这岂是人臣的做法?”
“天下是天子的天下,但也不只是天子的天下。管仲首倡尊王攘夷,成就齐桓霸业,莫非只是因为尊王吗?不,更是因为他举兵攘夷,用事实向天下人证明,他将捍卫天下太平,并因此获得了民心。”
“这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殿下之前不一直是这么做的吗?如今若是再和皇后沆瀣一气,此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难不成,有了皇后的诏书,就能将太宰和太保无罪而诛?”
“殿下,公道自在人心,真相是瞒不住的。到时候全天下的人会如何看殿下?殿下又真能坐得稳这个辅政之位吗?”
说罢,刘羡抬头打量司马玮的脸色,只见他面色铁青,显然被刘羡说中了心事,但又难以放弃司马越口中,能够直接辅政的诱惑,所以在心中再三反复,无法下定决心。
而一旁的司马越面色更是难堪,刘羡方才的言语,几乎在公开攻击他是一个小人了,但从道德上来说,这些话,司马越却无法反驳,他毕竟饱读诗书,还干不出赵高那样指鹿为马,说什么贾后其实温柔贤淑之类的话来。
他想了一会儿,干脆从利益的角度直接道:“那以世子的意思,殿下若不联合皇后,汝南王又不肯与殿下合作,殿下该何去何从呢?”
刘羡道:“率先请求归藩!”
“如今殿下在京师,手握兵权,皇后和汝南王心有忌惮,还不敢相互攻讦。”
“只要殿下主动请辞,返回襄阳静观其变,两党必然不可共存。正如当年袁绍死后,曹操主动休战,二袁便会在河北相互攻伐,自乱阵脚。”
“汝南王无名,皇后无器,到时候必然是两败俱伤,而殿下急流勇退,必然归誉海内,九州膺服!到那时,我劝谏太子,再请殿下回京主持大局,这一切就都是水到渠成,信手捻来之事了。”
说罢,刘羡不难发现,与会众人的神色都变得非常阴沉,刘羡对这个结果也是心知肚明。
毕竟这意味着把主动权让给别人,也将一件本来唾手可得几日就可完成的小事,变成了可能需要一年乃至数年才能完成的大事。
政治家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活在当下,一个死人是做不了几十年的计划的,故而官场上的官员都会变得格外急功近利。
但刘羡现在却并不这么想,他认为活在当下和长远计划并不冲突,就像荀子说的那样,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人还没有死亡,就应该往最好的方向去做。
可惜,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司马玮沉思良久后,没有再看刘羡,而是对岐盛道:“你拟一道信件,去问问皇后对汝南王,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
他拒绝了刘羡的建议。
刘羡心中一片轻松,心想,如此也好,虽然司马玮不听,但自己也尽了力,缘分尽了也就尽了,没什么好可惜的。让他们斗去吧,从此之后,自己就专心去当一名太子党了。
随着议事结束,刘羡率先走出营门,不料出门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人叫住。
这个人他很熟悉,回头去看,果然是石超。
作为自己的童年好友,在那次清明文会后,两人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来往了,如今再见面,儿时的愉快记忆纷纷涌上心头,但两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两人都已经成年了,知道为了生活,如何戴一张虚伪的面具。
石超问道:“怎么走得这样急?好不容易见次面,一起聚聚吧。”
刘羡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跟随殿下的?我怎么不知道?”
“当下这个朝局,总是要为自己找一位信得过的主君,我信得过你的眼光,就和我家长辈们商量,选了楚王。”
这样吗?这话太敷衍了,刘羡不是很相信。他抬头环顾了一遭北军大营,叹道:“那你选错了,我现在信不过楚王殿下,打算得过且过了。”
他对这位儿时好友说了一句真心话:“溪奴,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不要往里面踏,想办法到边疆去吧。”
说罢,他抱着自己还未痊愈的右臂,不顾身后石超的呼唤,试图离开脚下这块即将刮起风暴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