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刘羡点点头,徐徐说:“即使放眼洛阳,像太保这里这么文雅的地方,也很少见了。”
“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景皇帝(司马师)曾经和我说,我杀气太重,如果不用书卷气稍稍遮掩,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戒心,这不是好的为官之道。”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打磨自己,所作所为皆向名士看齐,学得了夏侯玄的两分风流,也就易于为官了。”
刘羡笑道:“太保确实是社稷的栋梁,国家的支柱,景皇帝的期望,可以说没有落空。”
“哈哈哈……”卫瓘听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而后道:“你等了一个月,专门来这里,莫非是为了专门给我吹打一番?”
“当然不是,我到这里来,主要是想请太保这样的忠臣,救一救江山社稷……”
说到这里,刘羡立刻把自己早已打好的腹稿计划和盘托出。卫瓘先是冷笑着听了一会,就坐起身来,再听一会,就用一只手支着头,靠在几上陷入了沉思。他抬头打量还在讲述的刘羡,心里却在想:“这个人倒是有些像姜维。”
他突然打断刘羡的话,而后侧过身,斜着眼睛就问:“你说的这些,应该直接去找太宰,为什么要来找我?”
刘羡看了卫瓘一会,说道:“太宰虽然名望很高,但能有今天的局面,必然是靠太保的支持,如果没有太保在洛阳联系皇后,恐怕太宰现在还在许昌,没有回来吧。”
好毒的眼睛!卫瓘心中一凛,仅仅几句话,就点出了朝局变化的本质,看出了自己才是目前政局策划的主导者。
而刘羡继续道:“但太保和皇后的联系,应该也是权宜之计吧!皇后阴毒如此,连太后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愿意拱手让出权力呢?眼下不过是利用太保和太宰,驱狼吞虎的手段罢了。太保莫非甘愿做他人嫁衣么?”
卫瓘沉默片刻,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其实都想过。”
刘羡闻言大喜,趁热打铁道:“太保既然有此念头,那下官愿极力谏言殿下,与太宰言和,一齐……”
没等他说完,卫瓘挥手打断他,而后悠悠说:“我跟你说过,年轻时我杀气很重。”
“嗯?”面对卫瓘这句话,刘羡有些不知所措。
卫瓘又道:“现在的我,或许没有了杀气,但对于那些该杀未杀,危害社稷之人,我的杀心依然不变……”
“对皇后如此,对楚王如此,对你,我也如此。”
“皇后这样的阴毒小人,想拿我做刀,我不过是借她一手,便能踩在她头上,绝不会听命于她,就这点,你大可放心。”
“但是像楚王这样,暗地里煽动政变,对神器有非分之想的人,我也不会有半点留情。”
“你可以回去告诉楚王殿下,下个月,我就要上表朝廷,令除去太宰外的所有王公离京就藩,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还不珍惜,那也就不要怪我无情。”
“而你……”卫瓘微微敲打着凭几,冷笑道:“安乐公世子,太子左卫率,你在宗王间煽风点火,说得好像自己是忠臣一样,但你骗不了我。忠臣有一双恭谨的眼睛,而你的眼睛里,目中无人。”
“你的打算,无非就是煽动楚王,楚王成功,你可以继续往上爬,等到了高位上,你就会趁机生乱……复国……”
开始时,卫瓘的语调很轻,但是随着言语加速,他的吐字也越来越有分量,到最后,他前倾身子,几句话重若泰山,似乎要将刘羡压垮。
但结果是令卫瓘失望的,他说得越多,刘羡却越镇静,最后竟是分毫不动,眼中透露出些许悲哀来。
刘羡确实没有想过,或者说,他不愿去这么思考,世上竟还有这样一条复国的道路。
因为这太可悲了,背弃了友情,背弃了道德,背弃了信义,最后即使能获得成功,恐怕也是一片成功的空虚。
但在这个灭蜀名将的眼中,这就是自己摆脱不了的宿命。
而听这位老人的意思,他同时也不相信任何人,而是打算像一个骑士一样,向数倍于己的敌人们发起冲锋,要将他们全部打倒在地。
这可能吗?只能说,和平已无可能。
刘羡不禁问道:“太保,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
卫瓘冷哼了一声,回答道:“我在为大晋社稷的长远考虑,谋权乱政之人,皆曰可杀!”
“可在世人眼中,您才是小人吧,联合汝南王,玩弄权术,窃居高位,打压功臣,不是吗?”
“那是世人浅薄罢了,真为国家社稷着想,权术不过是手段,真让你们这群贪乱之辈得了势,国将不国!”
卫瓘既是在表明自己的心志,同时也是在恐吓刘羡,但可惜的是,这种恐吓是毫无效果的,刘羡早就学会了与威胁淡然相处。与其为威胁担惊受怕,他更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说:
“您图什么?”
“图什么?”
卫瓘见刘羡如此淡然,积蓄的情绪扑了个空,敌意一时也就消散了。而听到刘羡这个问题,他不禁有些失笑,悠悠道:“三十年前,我平定了钟会之乱。若说奠定了大晋基业,谁功劳最多,那毫无疑问是我。小子,我是注定要进大晋宗庙的人,我绝不能让大晋宗庙的香火,断在你们手上。”
“没有任何妥协?”
“没有任何妥协。”
话说到这个地步,刘羡知道已经结束了。
谁也不会想到,这位以狡诈多疑闻名,一连算死了姜维、邓艾、钟会三人的西晋名将,竟不是一个老辣冷酷的政客,而是一名对西晋满怀热忱的忠臣。面对这种旺盛的斗志,说再多妥协都只会激起对方的怒火,所以刘羡直接起身告辞离开。
但刘羡想到这,还是忍不住想笑:当晋室的忠臣?
一切都是一场无用功,刘羡发现自己在做无用功,卫瓘也在做无用功。世上的争斗多半都是因为无用功而引起的,可人们注定不愿意相信那个明显失败的结局,然后坚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