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显然也是一样的状态,他敲击桌案说:“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周公分封,南不过汉沔,北不过幽燕,东不能尽青徐,西不能涉三秦。蛮夷遍地,猃狁屡犯。故而以诸侯而控八荒,以国人而制野人。”
“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其实就是指出,分封制度之所以能够长时间存在,其实是依赖于周朝时这样长久严酷的政治环境,周幽王稍有不慎,便会身死国灭,这便是明证。但也有赖于这样严酷的环境,幽王虽死,但诸侯奋起,拱卫王室,致使平王东迁后,管仲尊王攘夷,诸霸陈而因之,这才有了春秋三百年的和平。”
“但当诸夏的力量压过诸夷后,也就是孟子说的,列国丧失了敌国外患,达到一个较为平稳的境地后,人之权欲不可遏制,诸夏便会以诸夏为敌国外患,转化为内斗不止的境遇,分封制度便会不可避免地崩溃。”
“春秋之后,便是战国吞并,就是这个道理。”
“也是相同的道理,高祖立国之时,因关东民心未稳,边患未平,便以宗室诸王分封关东。待到文景之际,关东一旦稳定,诸王便图谋乱政,窥伺神器。此时距离高祖立国,不过五十年而已。”
“这些事例无不说明了,分封制度的稳定,是依赖于外部环境的威胁,一旦没有外部威胁,分封只会导致国内进行无谓的战乱。分封得越多,反而会导致战乱的规模越大。”
“如今国家已经统一四海,东北是雪原白林,西北是荒漠戈壁,西南是崇山峻岭,东南是茫茫大海,放眼四方,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敌国外患。”
“按照孟子的说法,此时恰恰是要重用法家拂士,以此来理清政治,遏制内乱的时刻。可陆兄在这个时候,却说要大行分封。这莫非不是丧失了封建制度的本意吗?”
“没有合适的封建环境,却要强求封建制度,所谓的空中楼阁,刻舟求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说罢,刘羡长舒一口气,同时又有些口干舌燥,他举起一杯水盏饮了一口,抬首再看周遭。
大部分听众的脸色都变得严肃了,方才他们对陆机的钦佩有多深,此时对刘羡的惊异就有多深。
众人原本以为,年纪摆在这里,这位安乐公世子还不到二十岁,虽然是灼然二品,但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或许在文章上会有一些了不起的成就,但在政论上还是会有所欠缺。
然而接下来的政治辩论中,刘羡以经谈史,又以史解经,乍听荒诞不经,可细细想来却又无懈可击,虽然思路是借鉴的陆机,但是其临场反应之敏锐,恐怕是在场众人无一能比的。
裴頠对王衍低声道:“原以为是陆机一枝独秀,可现在看来,这个刘羡也不遑多让。”
其余议论的更是不计其数,只有主持的乐广面不改色,再次敲击木如意令现场安静,而后他转头问陆机道:“士衡,你还有什么要辩论的?”
陆机确实也还有话说,他没有选择直接就刘羡的话术继续延伸发散,而是回到了自己一开始的话题道:
“可正如我此前所言,郡县制度,本身就鼓励腐败与贪污,如不改换至分封制度,根本就无法杜绝贪腐,那名教的忠孝之道又该如何复兴呢?”
刘羡对此已经想得明白,他回答说:
“如果说,郡县制度,就是鼓励贪腐,那么分封制度,对贪腐的鼓励就更加变本加厉。”
“分封制度,换一个词来说,既是世卿制度。如果说在第一代,是因功分封,会视百姓如子民。那么在第二代呢?功臣子孙不劳而获,没有尺寸之功,而坐有千里之地,他们如何会珍惜得来的一切呢?还是那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没有人监督,没有人制衡,对内鱼肉,对外侵暴的事情还少见吗?”
“而用郡县制度,明君尚且可以考成奖惩,通过提拔贤能的官吏,罢黜贪腐的官吏,来改善官风。即使用人一时出了错误,后来君王也可以迷途知返,进行改正,匡补前代君王的过失。如汉宣帝之于汉武帝,汉明帝之于光武帝,皆是如此。只要在郡县制度中建立正确的考成奖惩制度,亲贤臣,远小人,所谓的贪腐之风不过是藓芥之疾。”
“而若是用分封制度,下面的官员贪腐成风,国家却无力阻止,只能任由这些米虫为祸数十载。到底是前者鼓励贪腐,还是后者鼓励贪腐呢?我觉得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毕竟人不只是趋利的,同时还是避害的,分封五等,于官员而言,腐败之利可见,而腐败之害难见,遂至猖狂,几至暴卒,这也是常有之事。”
“哪怕抛去这个角度,单从选用贤才的角度来说,家世高者,子孙未必贤能,家世低者,子孙未必愚昧,让愚昧的人占据高位,而让智者处于低位,这何尝不是祸事呢?”
“至于忠孝之道。”刘羡沉吟良久,他道:“我以为,在今日呼唤纯正的忠孝之道,便如同要求江水与河水倒流。江水与河水能够倒流吗?江水与河水是万万不可能倒流的!”
“与其想着如何在当下恢复周朝制度,不妨根据当下的实际来考虑新的制度,适应新的道德,这才是真正的治国良方。”
“哦?”陆机听刘羡谈论至此,虽然仍有许多不甚赞同之处,但对他的答案也感到好奇,不禁追问道,“以世子之所见,天下该尚何德?”
“依我看,忠孝的兴衰,是发乎情,兴于礼,而毁于无信。今之世人,缺之在信,继而损之在义。”
“商鞅徙木立信,高祖约法三章,方有秦汉之盛。”刘羡以手扣案,徐徐道:“周幽戏娱诸侯,而天下分崩,商纣朝令夕改,有万邦西奔。”
“这便是有信与无信的区别。”
“孟子曾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虽似不道之语,然究其根本,也是在讲伸张信义。”
“忠之如此,孝亦如此。以此建天下信义,方有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