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之后,按照原定计划,刘羡打算带着绿珠回东坞,先见一见小梅一家。
于是又轮到休沐的时候,刘羡便找中书监华廙,多请了一天假,而后就令朱浮驾牛车,到陈寿府上接人。
刘羡给绿珠蒙上面纱,接到车上时,是有些如坐针毡的。因为在车上的并不只有他与绿珠,连阿萝也在。
既然已经说好要送走绿珠,刘羡再三思量,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坦荡了,回到府中后,就和阿萝摊牌了这件事。
在内室里,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阿萝听,但说着说着,他自己都为自己的任性而感到尴尬,然后低下头,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等待妻子判决。
他已经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毕竟当年张希妙听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就经常会和刘恂争吵。不料这种事情并没有出现,阿萝还是像往常一样,瞪大了平静又懵懂的眼眸,疑问道:“为什么早不和我说呢?”
“是为了保密,躲过搜查,我也没想过会变成这样……”虽然觉得言语苍白,但刘羡还是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不料阿萝忽然道:“不管事情再怎么危险,我也可以给夫君帮忙啊?”
“啊?”这话全然出乎刘羡预料,以致于他的辩白全然停住了。此时他又听阿萝说:“自从嫁给夫君后,我们不是说,什么幸福困难都要一起渡过吗?阿萝是做错了什么吗?这样大的事情,夫君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
“当然不是……”
“那就不要再说了。”阿萝轻轻握住刘羡的手,注视着他道,“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了。”
“可夫君这一生,阿萝想用这双眼睛见证,不想再错过。”
于是就有了当下这一幕。
当绿珠入车后,她取下面纱,直视这位世子夫人的眼睛,仅仅是第一面,她很快就为阿萝的纯洁所打动。
阿萝的脸上并非没有警惕的神色,但并不明显。她的底色依旧是一种被精心呵护的白色,并未有太多的杂色:坚强中带着宽容,克制中又带有亲近,绿珠一眼就看出来,和被尘世浸染的自己不同,这是一位仍然诚心相信善良和爱的少女。
这让绿珠有些自卑,她想到了还是十岁时的自己,但那段岁月却永远回不去了。
绿珠主动拜礼说:“给您添麻烦了。”
阿萝则是单纯地被绿珠的美丽所震慑。
人无疑是爱美的生物,无论男女。虽然早就听刘羡描述过,但真亲眼见到,阿萝还是不禁双手捂唇,心中惊艳,什么小心思都抛之脑后,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就已握住绿珠的手说:“阿姊这么漂亮,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然后他又对刘羡担忧说:“阿姊这样的人,真的藏得住吗?”
“总会有办法的。”刘羡只能这么答。
然后阿萝就真像妹妹一般,对绿珠问东问西,从她的童年,到她金谷园的往事,还有对刘羡的看法。
这里面有相当多问题是尖锐刺耳的,简直是在揭绿珠的伤疤。但绿珠也不感到被冒犯,很多话题,她都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只是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场景出乎刘羡意料,也令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是两名聪明的女子,虽然出身不同,但都知道如何维持体面与矜持。
他可以暂时想些别的事情了。
此时牛车已驶上荒郊,刘羡伸手撩起车帘,往车外看去,田野间一片衰败。
广袤无垠的平原上,可以依稀看到几个青葱的山头,但眼下的土地却是枯黄的,表露出一种缺乏生机的贫瘠,干硬的裂痕遍布其中,透露出一种类似血味的土腥气,不远处的水渠也是干涸的,阡陌间三三两两地堆置着秸秆,上面爬满了正追索米粒的秋蝗。偶尔能看到一些野菊花,但也没有芬芳和香气。
今年又是一年大旱。
虽然在后世看来,太康年间已是这数百年中难得的太平年,但其实自刘羡懂事起,他的童年就一直与灾异绑定。
除去太康三年还算平静外,其余的年份中,要么是大旱不雨,渴得人寸步难行,要么是铺天冰雹,在背上打出一个个血孔。几乎没有一年收到过丰收的消息。
而到了太康九年这一年,灾情达到了历年之最。
刘羡今年在中书省中抄写各地郡国报上来的文表,何止是触目惊心?光赈灾请示就不下三十道:
先是年初时,扬州东阳、建安、临海、会稽四郡地震;
四月时,荆州武陵、天门、衡阳、南平、宜都、襄阳、江夏、长沙八郡地震;
到现在七月,又遭遇百年大旱,淮河以北多地不雨,旱情影响之大,已经波及到司州、兖州、并州、幽州、雍州、秦州、梁州共七州三十三郡国,种麦的农家几乎尽数绝收,只能以野菜草根果腹。
更要命的是,虽然还未到深秋,但各地均已出现蝗虫踪迹,数量远远多于往年,受灾州的刺史全都预言说,今年的蝗灾要胜过以往,望朝廷早做赈灾打算。
对此严重灾情,天子也不得不强作精神,罕见地召集车骑将军杨骏、尚书令杨珧、征北将军杨济,以及中书令何劭、侍中乐广、王济等人商议赈灾事宜,。
商议发现,国家储粮不超过两百万斛,其中有相当部分是军粮,难以征调。
在这种情况下,最终皇帝下诏,免去今年受灾各郡的田赋,允许各地郡县开山禁,让百姓到山林间自行觅食。而赈灾一事,最终只调出了五十万斛作为赈济,可谓是杯水车薪。
可即使各地受灾如此严重,依旧不影响京师繁华,洛阳城中,热闹一如往昔:
秋收以后,红男绿女遍身罗绮,四处踏青,或在龙门、邙山等地射猎,或在伊水、洛水踏青。流觞曲水,笙歌达旦,甚至还有兴致在洛阳城南召开黄花会,品鉴各家栽种的菊花。
而随着粮价的上升,往来洛阳的商队不减反增,货物反而越来越多样了,什么江南的越女,关中的胡女,并州的马奴……人市的奴价可谓是一落千丈,以致于士族之家,每门每户都添了奴隶。
因为这场大灾,洛阳城反而变得愈发热闹了,如果人们不刻意打听,可能还以为到了另一个盛世,忍不住要为朝廷唱起赞歌了。
可刘羡此时在车窗外所看到的,却是一片触目惊心:说饿殍遍地肯定是夸大之词,但沿路所见农人,无不面带饥色,脚步虚浮,而所过山林,翻挖的土坑和丢弃的草根皆不可计数。
好在暂时还没出现吃土和人食人的传闻,可即使如此,刘羡依然不免生出一个疑问:今年会冻死多少人?
眼下还在初秋,这么艰难度日还是能挺过去的,但是等到了冬日呢?遇到大寒天气,难道还让平民们自己到山野中觅食吗?百姓们不得饱食,也没钱添置衣物,这样下去,年关之难熬,恐怕超出想象。
在路上,刘羡听着绿珠和阿萝的闲谈,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终于到了东坞,东坞的情形比别的地方情况稍好。周围的人家还没有到处挖蕨菜,但看上去也忧心忡忡的。刘羡一下牛车,就有人靠过来问说:“公子是来催租的吗?”
刘羡认出他是自己家的佃农,名叫张尼的,今年四十有五,家里有三男一女。因为之前刘羡随李密务农,与他也算熟识了,所以他才上前问这个敏感话题。
刘羡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今年你们收成如何?”
张尼答道:“别提了,今年知道是大旱,所以就没种麦子,种的是抗旱的粟米,收成少些就少些,至少能过得去。但是今年老天爷不给面子,毛都不下一根,种粟也能歉收,几乎一亩地要少收五十斤。”
“去年年中的时候,我安排人挖了道小渠,又挖了口井,没用吗?”
“多亏还有公子这口井,今年浇水方便了些。但种田就是这样,你糊弄地,地糊弄你,有什么办法呢?”
说到这,张尼忍不住诉苦道:“今年的租子,公子给我拖一拖吧,实在交不上来,我家七口人,都指望这点收成吃饭呢!”
“可你紧着点吃,也不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