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刘羡刚一踏上楼顶,绿珠的歌声便停了。
顶楼的窗户是开着的,狂风在窗外呼啸,烛光也随之摇曳,使绿珠窈窕的身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昏暗,好似会在须臾间随风吹走。
“你是谁?不怕惹怒我的主人?”绿珠背对着楼梯,跪坐在一张桌案前,声音带有一丝凉意。
“你不看我一眼,怎么就知道不是你的主人?”刘羡笑道。
绿珠并没有认出刘羡的声音,她微微侧身,露出优雅的脖颈与洁白纯净的容颜,说道:“我主人的脚步不会这么轻,而旁人没有他的允许,根本不敢入内。”
时隔一年不见,绿珠姑娘仍然美得这么惊心动魄,她的身体纤柔如柳,眼眸绽若桃红,而清冷光滑的下颌,黑缎似的秀发,更增添了几分摄人般的魔力。
她转过身来,打量着刘羡脸上蒙着的黑纱,总结说:“所以你是来劫持我的,是也不是?”
刘羡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话音刚落,不料绿珠霍得起身,迅速往窗边退去,皓腕翻转间竟抽了一把匕首,直接横压在自己白玉般的脖颈上,对刘羡朗声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就算是死,跳下楼去,也不会跟你走!”
刘羡一时愕然,他上来前,想到过和绿珠见面时的各种场景,可能是脱离樊笼的高兴,也可能是逃出生天的侥幸,或是如获新生的流泪,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眼前这样一种发展。
虽然自己一身黑衣蒙面,确实不像好人,但至于如此招到她的反感吗?刘羡转念一想,莫非她对石崇还有几分情愫在?
但仔细想来,这也不是没有痕迹,上次来金谷园,石崇确实非常宠爱绿珠。虽说以自己所见,他爱的不过是绿珠的美色,可绿珠姑娘能明白吗?或者她对这种生活甘之如饴呢?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这一趟就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
刘羡沉默少许,问她道:“姑娘年纪尚轻,就这样放弃生命,值得吗?”
绿珠冷笑道:“什么值得不值得?”
“我听说,石崇贪鄙冷血,劫杀商旅,凌虐家仆,手下的尸骨足够筑成京观,服侍这样的人,你不害怕吗?”
这话令绿珠露出五味杂陈的神情,但随即又恢复了冷漠,森然道:“这个世道不就是如此吗?为父的买卖儿女,为夫的狂乱杀妻,为臣的谋权篡位,为君的荒淫乱政,什么仁义道德,纲常伦理,不都是假的吗?”
“石崇再冷血,但至少待我还算深情,就算把我当玩物,可也合情合理,他没辜负过我。难道你和他有什么不一样嘛?想要劫持我,不就是把我当做玩物吗?”
刘羡明白过来了,他暗自松了口气,原来绿珠姑娘既不是市侩,也不是爱上了石崇,而是经历了人生太多的打击后,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
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作为人,被父亲亲手卖出的滋味并不好受。而身处石崇这个牢笼中太久,她也已经忘记真正快乐的滋味。
可人不可能不怀有希望,只是需要一点温暖与真诚来鼓励。
往后退了两步后,刘羡扯下面上的黑纱,露出自己年轻的面孔,道:“不,并非如此。”
这回轮到绿珠愕然了。
刘羡道:“绿珠姑娘,或许你说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我今日来救你的心情,也确实是认真的。”
“我今日冒着风险来这里,或许无法给你更好的人生。但你离开这里,就还有改变的可能,你若留在这里,恐怕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她看清刘羡的面孔后,先是讶异于他的年轻,而后才后知后觉地辨认出刘羡的身份,安乐公世子出现在这里,这个事实令她张开朱唇,一时无所适从,手中的匕首不觉间放下来,梦呓道:“公子……”
刘羡见她这个反应,也不过多寒暄,径直上前抓住绿珠的手,低声道:“姑娘,时间紧迫,我的同伴还在外面等我,要走就要趁现在!”
“如果实在拿不定主意,就当帮我完成一个梦想吧!”
刘羡的行为非常冒昧,绿珠本能地想要推辞,可刘羡也不容她多说,拽着就往外走。
他的手很热,还带有汗水,男子的温度通过皓腕传递过来,绿珠顿时软了身子,拒绝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只能踉踉跄跄地跟上,同时低声问道:“公子要带我到哪里去?”
“先带你藏一阵子,风头过去了,就带你回家。”刘羡理所当然地答道。
这个回答令绿珠一阵茫然:家,这个字似乎离自己很遥远,但却又有莫大的魔力,使她无法将之抛出脑海。
可这么说着,刘羡似乎意识到了一丝不妥,他随即纠正说:“如果你不想回家,想去哪里,我也会帮忙安排的。”
脚步踩踏上了楼梯,咚咚咚的响声中,顶楼的灯火渐渐消失了,楼下潮水般的黑暗将两人淹没。这让绿珠觉得自己在做梦,虽然她已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可在一个黑暗的狂风之夜,一个少年公子如风般倏忽而至,说要带她离开樊笼,放她自由,这不是梦又是什么呢?
楼外的狂风与大火,喧闹与呼啸,似乎都是自己在做梦的明证!可手上传来的温度,却又分明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位安乐公世子,是为了什么来救自己呢?他说让自己帮忙完成一个梦想,又是什么意思呢?绿珠在黑暗中凝视着刘羡的棱角,一时千肠百转。
他没有和自己私下相处过,甚至只有一面之缘,却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莫非是贪恋自己的美貌吗?可这不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安乐公府和博陵公府的差距,不只是绿珠,整个京畿都是心知肚明的。何况弄出这么大的阵仗,稍有不慎,说是谋反的大罪也不过分。
绿珠一时得不出答案,可她分明能感受到少年真挚的豪情,这豪情如体温般感染了她,让她为刚刚自己的言论,莫名感到一阵羞耻与好笑,而后轻快的情感涌入心间,开始冲刷她这些年积累的沉疴。
可这股清泉没有涌入多久,当两人踏入一楼的时候,一阵大风席卷而入,在昏暗的视野中,衣袖翻飞不断。
很快,风声小了,风中掺杂着雨丝,在极短的雨丝铺垫下,一场倾盆大雨轰然而至。在此之前的一瞬间,天地一片寂静,而在此之后,世间唯有雨水冲刷的声音,似乎洪水爆发,要将世间的一切淹没。
天色稍稍明亮了。
刘羡停下脚步,两眼盯着大开的楼门,眉毛微微挑起,他没有回头,低声说道:“你就站在这里,等我片刻。”
说罢,他松开了握住绿珠的右手,从腰间徐徐抽出昭武剑,在楼梯前站定,对着门前的人影道:“动手吧。”
赵黑也抽出腰间长剑,两道寒芒在黑暗中闪烁着,仿佛两条吐信的银蛇,他徐徐道:“还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