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这不是喜事吗?刘羡松了口气,同时又心生疑问:因为按道理来说,像小阮公这样久有贤名的人,当太守不过是走走程序,一般待个半年,就会被征召回京,进入尚书台担任清职,再过几年就可能进位三公九卿,怎么小阮公的面色这样不虞呢?
阮孚看出了刘羡的疑惑,在一旁解释说:“鄄城公有消息,说此次征辟,不关天子的事,也不是想重用大人……”
其实在此前的很多年间,竹林七贤中的山涛就曾多次举荐小阮公,但始终被天子否决,明面上的原因是认为小阮公好酒贪色,不堪重任,但刨去攻讦的部分,即使这些完全为真,也并不足以成为理由。因为朝野上下,贪杯好色的何止百人,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不启用呢?无非是天子厌恶小阮公罢了。
而此次小阮公之所以被朝廷征辟,原因无他,主要是尚书令荀勖自以为音律天下无匹,却常常被人认为逊于小阮公。故而他怀恨在心,于是就打算以征辟任命的形势,把小阮公赶出京师,这一去关西,恐怕有生之年都不能东返了。
这个理由令刘羡瞠目结舌,他听说过文人相轻,却没想到还能这样体现在官场上,以致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更不知该如何劝慰老师。
小阮公倒是看得很开,他饮了口刘羡递上的清水,轻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奇事,早年国家落到这群人手里,我便早有预料了。”他在这顿了顿,突然问刘羡说,“怀冲,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一个整日饮酒弹琴的无赖,会教你骑射舞剑?”
这确实是刘羡疑惑过的问题,他点点头,随即就听小阮公解释道:“世人都道我们竹林七贤是寄情山水,不羁旷达,蔑视礼法名利的隐士,其实不然。”
“早年我们七人之所以聚在一起,其实是满怀一颗报国之心,要么想要策马疆场,建功戈壁,要么想的是治理一方,为民请命。每日聚在一起,不是讨论时政得失,就在一起比剑练射,哪有什么时间谈诗饮酒呢?”
小阮公在这里顿了一顿,随即哀叹道,“谁知转眼间,司马氏借助高平陵之变,一举夺取国家大权,然后图谋篡位,自建家门。我们锻炼这一身文武,莫非是为了卖给他吗?”
“后来司马师司马昭掌权,更是违背人伦,不仅排除异己,竟然还犯下弑君的罪过。让这样的人来治理国家,有权而无德,国祚怎么可能长久呢?”
“所以我们好友七人,这才转为谈玄论道,蔑视礼法,佯作怪形,目的就是为了嘲讽司马师、司马昭这些人,他们也心知肚明。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人,死的死,走的走,当官的当官,隐修的隐修,也算是各奔前程了。我今天才被调出京,倒不如说,确实是当今天子宽宏大量。而我这逍遥数十载,也该为百姓做些实事了。”
说到这,阮咸停下来,语重心长地对刘羡道:“因此,怀冲,今天我此行来,是专门与你来告别的。”
告别?刘羡一时百感交集,听老师的意思,这一次他去关西,恐怕就要一去不复返了。可小阮公明明答应了母亲,要把自己当义子一样看待,怎么就要离去了呢?
刘羡既感到不舍,又感到怅然,但经过母亲去世后,他对于分别也有些习惯了,更知道在此时,他应该表现出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如此才能让蔑视礼法的老师感到欣慰。
于是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对小阮公说道:“那分别之前,还请老师教我一项本领。”
小阮公好奇道:“什么本领?”
“老师的啸!我第一次见老师,最想学的就是这个。”
小阮公瞪大了眼睛,随后哈哈大笑,笑得人仰马翻,衣襟散乱,良久后,他才说道:“这哪里需要教?只要你想,你就会了。”
“真的?”
“真的,你已经会了,你现在就可以试试看。”
在小阮公鼓励的眼神下,刘羡还是有些羞赧,小阮公也没有多说,而是直接吟起了一首诗,还是阮籍写的《咏怀诗》,不过此前刘羡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吟诵道: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
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
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
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
捐身弃中原,乌鸢作患害。
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一首念罢,刘羡顿为诗中的雄伟气魄所震撼。老阮公竟将自己的胸中志气全然凌驾在万物之上!
他在诗中声称,要以扶桑仙树挂弓,天外宇宙倚剑,泰山为磨剑石,黄河为自己的衣带。所谓汪洋恣睢的庄周,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只既不珍惜自身,也不关爱天下苍生的呱噪乌鸦罢了,哪里比得上真正的雄杰国士?
英名要万古流芳,功绩要万人敬仰,这才是人生最伟大的意义。
好一个雄杰士!
谁能想到,那个穷途之哭,对凡人白眼相加的阮籍,实际上怀的是英雄之志呢?刘羡缓缓站起来,他此时再次听到了天地之间的交响乐,看到了山野之间的无穷生灵,不尽松涛,同时也有一种明悟自心中犹然而生:
日日坐观天地气象,胸中怎不生些块垒?平生知己相会,心中怎不长出英雄之志?!
一种沉重的气流涌向喉头,刘羡长长一吐,音调浑厚而悠扬,喉音、鼻音翻卷了几圈,最后把音收在唇齿间。变成雷击一般的口哨声,极为潇洒干净地飘扬在群山暮霭之间。但刘羡却听不见,他一时感受不到自己的胸腔,骨肉,只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彻底融入到了这天地内。
等刘羡缓过神来,见小阮公正笑盈盈地注视自己,他连忙拜谢道:“谢老师指点。”
小阮公则摆手感叹道:“是你这孩子悟性高,嗨,如果我三叔还在世,定能和你成为忘年交吧!”
临行分别前,小阮公停在车头,望着刘羡说:“怀冲,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
“我收到消息,陈寿已拜访完江南各族,正在返京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