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头也没抬起:
“不是说不让你们进来么。谁又闹事了?”
童贯淡淡道:“是我。”
听到陌生的声音愣了一下,朱管事抬起头,愣了愣神,认得出来人,连忙低头瞧了一眼数目,放下账本和算盘。
喜笑颜开像是看见了新嫁娘:“您怎么来了?”
朱管事灵巧地弯着腰,他肚子颇大,一弯起来像是个球,又白又胖。
他关切道:“外头冷不冷?您可别吹了风,我们官人要是知道小的伺候不周,连您来也没瞧见,可得罚死我。”
朱家和童贯的交情,是十来年前就有的。
当初官家在杭州置金明局,童贯就以供奉官主管此事,和朱勔朱冲父子二人不少往来。
朱勔朱冲父子搭上蔡京的线,得到官职,在苏杭兴风作浪;蔡京搭上童贯的线,进京任官,往后担任了宰相。三伙人颇有交情。
如今将近十年过去,童贯已经领兵多年,封了监军,封了节度使,又被加官检校司空,名震西北,是当今宦官第一人,更是要好生巴结。
这么想着,朱管事的笑容就更谦卑真切了。
童贯没有瞧他。
朱家父子对他也只有巴结的份,更别说是朱家的一个管事,他走到帐子里,踢了踢室内摆着的炭盆。
“对我来说,自然不冷。”
他拿起朱管事算到一半的账册看了起来。
身在暖烘烘的帐子里,朱管事额头后背上却都开始渗出冷汗。
他不知道为什么童贯会来这里,难道是朱家今年的孝敬没有给足?他心中杂乱成一团,也不敢抬头,只能不声不响地等童贯看完账本。
余光看着童贯身后的人,他低着头弯着腰,只看得到半个身子。
那是一双军中的鞋履。
朱管事脑子一团乱麻,在那一刻仿佛找到了线头。他在心里回想着,难道是那些拉纤的军汉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他心里一凛。
朱管事一动也不动,感觉自己的腰和腿都麻掉了,心砰砰乱跳,种种念头在心里闪过。
过了半晌,童贯放下账册。
“你们给他们那边使了多少钱?”
朱管事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道:“三万贯。”
“实话实说。”
朱管事犹豫了下,又伸出另外两根,把整只手都亮出来给童贯看:“五,五万贯。”
童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
他拿出贴身的小刀,用衣袖擦了擦沾在上面的灰尘,冷铁寒光阵阵,看得朱管事一阵哆嗦。
童贯不紧不慢,道: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是少一个数,我就削掉你一根指头。”
朱管事哆哆嗦嗦,颤颤巍巍伸出另一只手,要不是站着,他甚至想把脚也举着伸出来。
童贯的话看起来平淡,但朱管事却是知道。
别说是一根指头,就算童贯把他的十根手指十根脚趾全都砍掉,甚至把他四肢削掉,整个人只剩下一根棍似的躯干。朱家也不会追究,只会把他处理掉,请童贯宽心。
他咧了咧嘴,选择保命。
朱管事颤颤巍巍地说:“二十万贯,真就这些了,要是再有,也不是小的经手,真不清楚。”
童贯问:“二十万贯,你拿了多少?”
朱管事扑通跪到地上。
“小人拿了两万贯。”
他哭丧着脸,生怕童贯计较其中的银钱,一一给他说明:“给殿帅使了五万贯,剩下的每个千户,每个指挥使,也都各自给了一千贯和五百贯,再有就是修园子,给梁公也使了五万贯……”
说到这,他终于想到了为什么眼前这位会来找上门。
——光给殿前都指挥使和梁师成五万贯有什么用,他竟然把从西北回来的童贯落下来了!
自觉想明白其中关窍,朱管事连连磕头。
两下头就磕的青紫,他不住磕头,赔罪道:“是小的被猪油蒙了心,是小的不懂事,没想着给您……”
“号丧呢?”
童贯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制止他。
“可有京党人?”
“有,有的。”
朱管事头上渗着血,顺着鼻梁和下巴淌下,流进衣领里。他脸上涕泪横流,一动也不敢动,当真一声也不吭了。
满朝都是京党,他若是想避开京党单独给别人送礼都不容易。
童贯:“给官家办差是好事,不要忘了本分就是。”
童贯问他:“你们要运到什么时候。还有几船?”
朱管事不敢擦脸上的血和泪,连忙说:“还剩五船,因着太湖石吃水,这边又冷都结了冰,汴河河道浅不大好运,所以才需从兵营调人过来。”
童贯思索了下。
问:“我给你们十日,可能运完?”
十天?
若是放在以前,十天无论如何也运不完,朱管事才不肯干。但眼前童贯声音平淡,瞧也没瞧他,手上还拿着那刀子。
朱管事伏在地上:“小人一定办成!”
童贯得到承诺,转身就离开帐子了。
羊飞捷跟在他身后,也一起出去,他回头瞧了一眼那朱管事,还趴伏在地上,连头也没敢抬起来。
他知道手下的兵丁又被抽调出去凿冰的,之前也见过朱管事两面,都是被衙役和下人拥簇着,穿着锦衣,抱着手炉,旁边还有小唱的伎子,看着高不可攀。
原来也有这一面。
羊飞捷再次打定主意,一定要抱住童节帅这棵参天大树。
千户怕是傻子,连话也不知道说,平白让他捡了这么个大便宜,收了钱就是不一样。
正心潮澎湃地想着,忽然听到前头听到声音。
是童贯在吩咐他。
“一会,你去往张相公府上走一趟,可认得路?”
羊飞捷:“认得认得。”
童贯颔首,说:“那好,你就说是奉了我的话,问他知不知道城外流民一事。”
“告诉他,我欲上奏天听。”
羊飞捷愣住了,他一时没理顺明白,童节帅先前在帐子里,不是已经放过了那朱管事,决定不再深究了么?
童贯站在他前面,悠悠看着远处的河道。
他心情颇为轻松。
这几百兵丁,翻个番就能说成几千之数。
难得抓到那些精贼的错处,蔡京那老匹夫不在京中,京党就是他刀下的被宰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