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攸笑了一声。
他用帕子点了点嘴边的茶水,仿佛这样就能一并擦去嘴里的苦意。蔡攸说:“你只知王黼欲投我派门下,被何志针对一番。”
“但你不知道,何志那心窄的蠢货,可不止在台鉴里为难人。初雪那日,他让王黼在府里跪了一宿。”
“若不是王黼当天告了假,我还不知道他这般罚了人家一通。”
李浔皱起眉。
蔡攸瞧他一眼,淡淡笑道:“怎么?想不到?”
他抿了一口热烫的茶水,口鼻吸气都是那汤药的苦味。
蔡攸感叹道:“王黼再如何说,也是朝中命官,连我都不曾这般折辱旁人,他何志不过是何执中的次子,这般作弄人家……”
他身为蔡家的长子,再是厌恶旁人,也没有这般直接折辱的。
只会让人从官位上落下来,到些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按死。
李浔想了想。
接上蔡攸没说完的话,道:“像他这样的人,非有才华,非握权柄。等何相公一倒,就是他的死期。”
“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
蔡攸面露赞许。
“浔弟同我想到一起了。”
“不过,这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浔弟来找我,可有其他缘由?”
蔡攸没被李浔糊弄住。汴京初雪已经过去多久了,李浔只在信件里笔墨问候,怎么才想到提起这件事。
李浔颔首。
“有一件事,居安必要一听。”
蔡攸低下头喝茶,面色略有嘲讽。
李浔恍若不觉,开口说:“前几日我在城外,见到几百个流民,这些流民在冬日里凿冰,运着修景灵宫的太湖石和木料。”
蔡攸一听便知。
“朱家征的人?”
“是。”李浔说,“何相公长子何观,仿佛颇受触动。”
蔡攸淡淡哂笑一声:“何观跟他们何家人不同,狼窝里生出头羊羔,他心软是常事,浔弟不必多想。”
“但发生了一件事。”
蔡攸喝茶。
能发生什么?无非是流民不愿继续受苦,在城外闹事,城里的大官小官那么多,如何也能压下去。
他心里想,李浔做事真不讲究,这种没意思的事也拿来同他说。
捧着茶杯,低头喝着药茶。
就听到李浔说出下句:“何观想要同朝公一起上书。”
蔡攸被茶水呛到。
他猛烈咳嗽起来,肺腑随着咳嗽一起颤动,每根骨头都发疼。
“何观要上书?”
好一会才咳嗽完,他难以置信,抬头看向李浔:“何呈君脑子读朽了?”
李浔抻了抻嘴角。
蔡攸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浔说:“他桌案就在我对面,如今算作是我上峰。”
蔡攸这才想起来,“是,你教书来着,何呈君也在那教书……”
他平时真不会把李浔同教书二字联系到一起,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东西。被这么点明,才想起来李浔跟何呈君还真是同僚了。
蔡攸把茶盏放到一旁,怕再次呛到。
他说:“何执中这老东西,子女运道不好。”
蔡攸想到他爹,蔡京生了那么多儿子,他算是个成器的。
二弟不提也罢,三弟也已经出仕,这两个月蠢蠢欲动,总想做点什么手段。四弟在学里读书,嚣张跋扈,听说前日刚砸了张家长孙的席面。
五弟六弟七弟八弟岁数还小,也显出几分机灵。
虽然下面的弟弟们也不如何懂事,但蔡攸自觉,他的兄弟们还是比何家子弟牢靠。
李浔笑了下。
“何相公这两个长子和次子,我瞧都颇为有趣。”
他端起茶盏,点评说:“一个正直但不懂得变通,一个太会变通,却不知底线,也不知如何能生出这两个儿子。”
蔡攸:“是如此。”
李浔传来这么一道讯息,蔡攸下意识就把何观这个长子的事,与何志这个次子罚人作践的那些事联系到一起,在脑子里不住地转。
他一边想,一边说,说的很慢:
“还要多谢你提醒我……何执中先前中意长子,没想到是个读迂了的,只能转头扶起次子,何志就是那个时候冒头的。”
李浔说:“何相公也为京党做事。”
蔡攸面色嘲弄:“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心里转了百千圈:“何执中年老,总有将死之日。往后如是让长子当家,何观是个让人轻易看懂的人,何志……就不那么好懂了。”
他爹如今六十三,身子骨还康健,但蔡攸已经提前开始为自己打算了。
在他眼里,何观如果掌家,好处是很明显的。一个读迂了的重诺之人,只要对他有过帮助,就能得到何呈君的回报,甚至百死不悔。
这样的人,他不会担心对方背叛。
何志就过于机巧了。
蔡攸缓缓说:“何志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李浔说:“一个有野心的无能之人,和一个莽撞孤直之辈,就看居安如何选了。”
蔡攸抱着手炉,眼睛微微闭着,心里也有了成算。
过了一会。
蔡攸睁开眼睛,对李浔拜谢。
“诚如浔弟所言,确实是件要事,不可不知啊。”
他起身,绕道书桌前,低低咳嗽两声,喉头用力把嗓子里的痒意压下。
蔡攸披着裘衣,一只手肘撑在案上。
婢子侍立一旁,已经研好墨块,他慎重在纸上写下,拿过一旁的印章黔印,随后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自己的小印,蘸取印泥,小心盖上。
一份文书落成。
蔡攸缓了一会神,才直起身,把那文书递给李浔。
“这落了我的私印和枢密院的印。”
“浔弟这几日帮我盯一盯,若是何呈君有什么动静,就立刻去把他准备发给官家的奏言落下来。”
小小一封文书,李浔便可在两院翻阅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