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手上沾着几块墨色,还有粉尘之类的东西,贴在手上混在一起。又有人把被绑的结结实实的陈信带过来,用另一盏灯照着他的脸。
陈信堵着嘴,挣扎着扭动,怀里,一张淡色的绣帕掉下来。
他的眉毛上,像是缺了一撮毛。
薛昂用手蹭了蹭,打量半天。
“把他的脸擦干净。”
侍从用帕子狠狠擦过他的脸,刺绣的花样划在脸上,被上面的碳灰染脏。
看到这一幕,陈信剧烈挣扎起来。
一张平头正脸,眼大,肤色不深不浅,颧骨微突,眉毛剃得极淡,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露出来。
家丁已经看过这人的籍书。
在一旁叫道:“相公,没错了,他就是陈忠良!”
“相公神机妙算,早料到陈忠良会见他兄嫂,早早让我们在他大哥家埋伏起来,连坟堆也没漏过。”
“就是!”
薛昂的脸上没有自得之意。
陈忠良不过是一个小人物,若不是阿采出事之前把这人从牢里提出来,这种市井里的偷儿,他连见都不会见。
回汴京后就随手布下这道闲棋,没想到真让他把人挖出来了。
薛昂盯着他,问:
“陈忠良,你给你家兄嫂那些钱,想来已经有了新主。你的主家是谁?”
陈信额头青筋蹦起。
薛昂见他奋力反抗,连身上的绳子都快要绑不住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下:“老实交代,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市井毛贼这样的小人物,他府上的侍从都能随便踩死,连虫蚁都不如。
真正驱动薛昂,让他深夜过来的,是担心把人带回家,府里姨娘婆子一大堆,多有不便。为了一大家子和孙儿睡得安稳,不然他才不会年近古稀,还要大晚上折腾一趟。
侍从拔出陈信嘴里堵着的团布。
“呸!”
陈信仰头吐了一口痰。
“你们找错人了!”
家丁连忙挡住,袖子上沾着一口老痰,恶心的够呛,狠狠踹了他一脚:“老实说话,你主子是谁?”
陈信抻着脖子,并不言语。
他死死瞪着领头的贵人那张老脸。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薛昂!
“何苦呢?”
薛昂淡淡看向侍卫:“打他四十棍,再让他交代。”
一阵阵沉闷的声音,一棍棍砸在皮肉上。
陈信颤颤巍巍趴下,用身体护住那被蹭脏的帕子。
四十棍打完。
薛昂又问:“你现在跟的是谁?”
他一个个报出心里怀疑的人名:“张商英?蔡攸?吴居厚?范致虚?邓洵武?”
“……还是李浔?”
陈信低着头,并不回答。
薛昂挥了挥手。
“再打。”
又是沉闷的一声声。
陈信第一次知道,棍棒接触到皮肉,先是没什么感觉,才是发麻,随后剧烈的疼痛席卷。
一声声闷棍打下去。
一开始他还在心里数着数,后面疼得发抖,数不过来了。
腰像是断了……
薛昂让人抓住他的下巴,强行抬起头。
“现在可以说了吧?”
陈信疼的发麻,过了好一会儿,挨了一巴掌,才意识到薛昂又在问话。
他嘴唇抖了抖。
仆从弯下腰,耳朵贴过来,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陈信伏在地上,头被强行托起,他的腰骨已经被打断了,但腰杆还硬气。
他用尽全力,抖着嘴唇说:
“哈哈,你儿子死了么?死得好……”
薛昂变了脸色。
他抬起手:“打!”
“给我往死里打!”
棍子高高举起,落雨般砸在陈信身上。
他本是个不识字的市井无赖,愣头愣脑跟着师父学了一手囊中取物的偷儿。连家里都不敢告诉,只偶尔拿着偷来的银钱给兄嫂和侄子买肉开荤,说是跟着师父学手艺赚来的钱。
也数不清跟着师父偷了多少东西,害了多少人。误打误撞偷了薛采的东西,被一路送进死牢,准备秋日问斩,又被贵人消气从牢里提出来。
接着,就遇到了李浔。
陈信说不清为什么不供出李郎君。戴平安说过他嘴不严迟早招惹大祸,他偏要严一回。
李郎君是个有信义的人,他也想做那样的人物,不玷污自己名中的“信”字。
陈信咧开嘴,想笑出来,但却只能一口一口呕出血。
根据江湖经验,应该是……肺腑脏器被打破了吧。
他眼前模糊了一下,不知这些人会不会泄愤去祸害家里,不知是要对李郎君做什么……
陈信一口一口呕出血。
他想避开,别染脏了帕子,最终只艰难转过头去,脸颊贴在帕子的绣花上,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只感到身后撕心裂肺的疼。
但他却觉得,绣帕是柔软的,带着淡淡的香气。
就像……家里蒸米的味。
……
“相公,他死了。”侍从弹探了探他的鼻息。
两个侍从一手提着染血的棍子,小心站在一旁。管事躬身低头:“小的们无能,没能审出他背后跟的是谁。”
薛相公淡淡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死就死了吧,我家阿采受了大罪,他个死囚却活的好好……”
尽管薛采已经开祠堂改了名,现在叫做薛从善。但薛昂私下里提起次子的时候,还是称呼他从小叫到大的名字,阿采。
“本想问问这狗东西,唆使阿采投毒的是谁……想来他也不会知道。”
薛昂轻踢一脚地上的尸体。
薛昂拿手帕擦净双手。
刚才摸了一把这无赖的脸,脏了手。
苍老的皮肤上再没有痕迹,他缓慢吐出一句话。
“管住了嘴,没管住腿,如果陈忠良能忍着不和家里打交道,不回自个儿坟前,咱们也逮不着他。”
“这就叫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自作孽不可活啊。”
薛昂转过身,没再多看死人一眼,厌烦道:
“给他收尸吧。”
月上中天。
薛昂带着人离开,马车车轮碾转,在落叶上留下两行车辙。原地只有那些发现踪迹的家丁,负责善后。
枯叶地上,一具擦去了伪作面目的尸首,仍然趴伏在地上,脸上贴着一张脏兮兮的绣帕。
在他脑袋旁边,散乱几点牙枣米糕,炸鱼儿,几颗蜜枣。
一个不大的坟茔,立着块石碑,冷生生几个竖字。
“故兄弟陈忠良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