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祭看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为了你的想法,我族死伤无数,最终换来一尊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羽化,这就是你近些年做的事情。”
喻阳没有说话。
大司祭说道:“任你如何视我愚痴不可救,我这些年来终究是在让族人活下来,而你做的是让族人死去,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区别。”
喻阳不愿再听下去,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大司祭平静说道:“你该死了。”
喻阳再次沉默。
大司祭说道:“你的计划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在那一天过后,整个人类世界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你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为此而勾心斗角,那你还有什么必要再活下去呢?”
喻阳说道:“所以我该为自己赎罪了。”
“赎罪只是其一。”
大司祭静静看着他,说道:“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你的性命帮助我前进,为族人寻找一种崭新可能的存在。”
话说到这里,近乎无话可说。
喻阳转身,视线落在浓厚夜色深处。
那里是群山的极深处,在无尽的冰雪当中有着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春天,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黑色的泥土里蕴藏着生命的气息与希望。
想到那片让他魂牵梦萦的土地,想着温暖而惬意的阳光,他的心绪渐渐变得平静,然后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大司祭神情凝重,明白他已经在动摇,说道:“知无不答。”
喻阳问道:“那人到底是什么人?”
大司祭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忆着自己自上苍得来的启示,那些若有若无的天籁之声,说道:“或许他已经不再是人。”
喻阳笑了起来,说道:“那他难不成是天?”
大司祭的眼神有些复杂,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说道:“我不这样认为,人间可以有天意的存在,但上苍绝不该真实存在。”
“因为你害怕亵渎。”
“或许。”
喻阳不再在此纠缠。
他有所思,然后对大司祭说道:“我答应你,因为我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人,值得被所谓你所信奉的上苍借凡人之手诛之而后快。”
不知道为什么,大司祭隐约事情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因为相信彼此有着共同的目标。
……
……
翌日,晨光到来。
直至此时,楚珺仍未再进屋哪怕一步,因为她着实不想看到顾濯的可恶嘴脸。
当赤阴教的长老敲响客舍的院门,得到回应后进入,很清楚地看见了她肩上尚未淡去的霜迹,诧异之余是欢喜。
“教主心有所感,已经出关。”
那位长老说道:“还请两位客人前去相见。”
这句话很是礼貌,找不出半点疯狂的意味,像极了正常人。
楚珺轻轻点头,维持着该有的骄傲轻慢,唤醒顾濯。
一夜长眠,顾濯的伤势虽未缓和半点,但精神终归是好了太多。
以道法简单洗漱,拂去肩上尘埃,在那位长老的带领之下,顾濯和楚珺这对无名义的师徒前往峰顶。
途中有话。
楚珺作为徒弟与随从,当然没有资格随意开口,故而说话的人是顾濯。
“贵派门中可有一位喜欢身着嫁衣的女修长老?”
“……本门上下多是喜穿嫁衣之人。”
那位长老很是友善地笑了笑,语气诚挚说道:“比如在我的洞府里就有十余件不同的嫁衣。”
楚珺闻言微怔,望向这位赤阴教的长老,再一次确定他是男的,绝非女子。
顾濯神情丝毫不变,感慨赞赏说道:“贵派果真不同凡响。”
楚珺心想这分明就是阴阳怪气吧?
“您是想要见我的那位同门吗?”
“只是想起前不久我曾亲自为你的这位同门与一个姑娘证婚,其时两人为之而泪流满面,那画面让我为之久久不能忘怀。”
“……也许我知道您指的是谁了。”
那位长老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想着话里那两个人当下的处境,语气复杂说道:“她们……的确十分感动,直到今天还是很感激您。”
顾濯很是欣慰,说道:“那样就好。”
那位长老犹豫片刻,问道:“您要见她们一面吗?”
“不必了。”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本就是一次萍水相逢,顺水推舟的事情,如今得知她们的近况不错,又何必再相见呢?”
楚珺越听越觉得这话奇怪,奈何这时不方便询问,只能按下好奇心。
往后一路直至峰顶,再无言语。
登顶之前,那位长老停下了脚步,便不敢再往前一步。
前方就是赤阴教教主洞府所在。
为方圆近百里所见的那道如火般的晚霞,就是自此而升起,无声彰显着赤阴教的强大。
顾濯与楚珺走进洞府。
说是洞府,事实上就是一处极为广阔的石坪,上面坐落着一幢三层木楼。
楼前空无一人,绕步行至后方,方有新景入眼。
万里云海,满天风雪。
雪中有座石塔。
塔前坐着一个尼姑。
这位尼姑就是赤阴教的教主。
楚珺看着她的背影,想起自在道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情微妙。
这人难不成是在盈虚身死以后,心死如灰,遁入空门?
便在这时候,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
来自石塔前的尼姑。
“你是盈虚……”
她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哭腔,不忍与悲凉:“他的徒弟?”
顾濯面不改色说道:“差不多吧。”
楚珺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顾濯心想反正总归都是师徒关系,在乎那么多作甚。
尼姑没有转身。
然而站在她后方的两人,识海中都浮现出她正在无声泪流的画面,栩栩如生。
楚珺很是意外,发现此人的境界比之传闻还要更高。
极有可能已经踏入得道境界,站在羽化门前。
下一刻,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恭喜前辈再有突破。”
“何喜之有?”
尼姑似是被触动到伤心处,声音里满是哀痛,说道:“只要他可以活过来,我宁可不要这一身境界,形神俱灭又如何?”
楚珺有些茫然,心想这谈话为何如此正常?
这与她昨夜餐风饮露之时想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顾濯说道:“还请前辈节哀。”
尼姑闭上眼睛,不愿让泪水流淌,问道:“他在走前,可曾与你提到过我的名字?”
说这句话前,她很是显然地迟疑再三,最终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气。
楚珺心想这时应该要说有吧?
顾濯答得毫不犹豫。
“没有。”
他斩钉截铁说道:“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前辈您。”
场间一片安静。
尼姑的哭泣声已经消失。
这位分明步入得道境,极有可能是荒原最强者之一的魔道宗师正在站起身来,气势不再是悲凉与沉痛。
楚珺望向顾濯。
她的眼神很清楚地表达了一个疑问:这就是您的祸水东引吗?您确定我们不会先被这祸水给淹死?
顾濯看着尼姑的背影,认真说道:“我不喜欢撒谎。”
楚珺好生无语,心想你这句话就是谎言吧。
顾濯继续说道:“尤其是在情之一字上,我认为前辈您是有必要得到尊重的,而我给予您的尊重就是事实与真相。”
尼姑呆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漫天风雪于此刻而呼啸,朝她扑面而至,更添伤感。
就像无数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顾濯叹息说道:“但我不认为他对你毫无记忆。”
楚珺心想这话未免也太委婉了些。
要是她遇上这么一件破事,让世间多出赤阴教这么一个奇葩的魔道宗门,那她必然是要记上一辈子的。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顾濯和盈虚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盈虚就是她那位执念极盛的大师兄?
尼姑醒过神来,还是不愿转过身,声音微颤说道:“这就是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非要亲口告诉我的真相吗?让我直面鲜血淋漓的事实吗?”
顾濯说道:“是的。”
尼姑沉默半晌后,凄然说道:“你又何至于这般残忍?”
话至此处,她终于不再面朝石塔,转身。
那是一张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脸。
与美丑没有任何关系,因为那其实是两张脸。
一张是尼姑的脸,变化万千,都是喜爱。
一张是和尚的面,肃穆不变,都是憎恨。
无论爱还是恨,都落在顾濯那位大徒弟的身上。
楚珺看得有些呆了。
顾濯不为所动,再是一声叹息,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不肯要您了。”
教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顾濯诚实说道:“因为你长这样是真的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