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浆凝就的河流依旧在缓缓流动着,不时有星火从中跃起崩裂,照亮山腹。
顾濯行走在这幽光里,向着那颗正在跳动的巨石走去,脚步有些慢。
他正在思考某些事,以及些许的厌倦。
厌倦就是烦。
他心想,自己这辈子到底是在还债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何以事情没完没了地一件一件来?
又或是这一切都是他当年埋下的种子,否则何至于这般缠着他,不断重复验证禅宗的因果之说?
时间不见得能淹没一切的问题。
问题在于,顾濯可不曾记得自己有来到过荒原,做过什么事情。
“你不问问我吗?”他忽然说道。
王祭微微一怔,说道:“我?”
顾濯嗯了声。
王祭明白他的意思,指的是先前观主所言,摇头说道:“你只不过是我一个忘年交,又不是别的什么人,我问你那些多年以前的破烂旧事作甚?”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也对。”
王祭顿了顿,说道:“而且人世间有一种真慈悲。”
顾濯说道:“一刀两断。”
王祭说道:“可惜了,太难。”
顾濯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是啊。”
几句闲话过去,他的脚步变得快了起来,不再悠悠。
喻阳跟在两人的身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因为那些话根本落不到他的耳朵里,让他只能盲目推断猜测,越发为之而紧张而恐惧。
他隐约能够察觉到……那位负剑的青年固然强横绝伦,是一位毋庸置疑的羽化中人,然而此时真正能做决定的却是与他做生意的天命教教主。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路的尽头。
数十上百条岩浆长河于此交汇,然后断崖下坠成瀑。
散落的光芒如无数只萤火虫在岩壁上不断飞舞,最终无奈折翅消逝,无影无踪。
断崖之外似是一座无限幽静的深渊,其中不见岩浆坠落后喷涂出来的火焰,就连目光落在其中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深渊不曾回以注视。
顾濯丝毫不在乎。
在这座深渊的数十丈上空,就是那颗与心脏别无两样的巨石,此刻的它仍然在跳动着,但频率与次数已经变得慢之又慢。
这其中传递出来的情绪无疑是凝重。
顾濯不再与深渊对视,微仰起头,望向巨石。
半刻钟后,他忽然对喻阳问道:“还能更强吗?”
喻阳低声说道:“可以,但那样做的代价不只是成倍上升……”
话没能说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地形容,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
顾濯没再问。
“那就谈生意吧。”
他的声音格外平静:“祭炼之法。”
喻阳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但却没有把话付诸于口,而是闭上眼睛。
下一刻,那颗巨石忽然转动起来,不再安静。
伴随着它的改变,原本平静的岩浆河流骤然沸腾了起来,其中有一部分被从中抽离出来,形成数十根被同一个意志存在握在手中的笔,跃至断崖之外的空中写就一遍近万字的经文。
经文大放光明,映得周遭的崖壁一片通红,仿佛置身于红莲地狱当中。
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晚秋顿时回到盛夏中。
与热浪一并到来的还有血腥的味道。
这味道是如此的刺鼻至直入心神,让人的眼前蓦然浮现出一幕画面。
——广阔无边的寂静荒原正在被烈日暴晒,数之不尽的尸体被随意抛在大地之上,泥土呈现着一种浓郁的褐色,并不刺眼,只是一种麻木的默然。
在视线的尽头处,有座小土丘突兀而起,不知为何酝酿着一种浓烈的黑。
那不是黑,是无穷无尽的蚊蝇。
蚊蝇成群结队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叫之声,让炽烈的阳光变得支离破碎,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荒人的头颅堆积出来的小山里,它们正在勤勤恳恳地进行着一桩伟大的工程——在这座山里挖掘出彷如蜂巢般的脉络。
无数如同记忆碎片般的事物,通过这这一幕惨烈画面与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嗡鸣声到来,让顾濯所目睹的经文不再囿于文字之上,深入到其中的真义所在。
寻常养神境界的修行者面对这种情况,心神必然要受到极大程度的震撼,失魂落魄。
顾濯与寻常二字毫无关系。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默然承受着这种近乎肆虐心神般的残酷画面,忽然间回想起不久前听到过的那个关于破境承意的说法。
——以荒原之上的血与火砥砺身心神魂,为世间最上乘。
……
……
长时间的安静。
孤山之内不知光阴,有的只是分辨不出的朝晚霞光。
喻阳早已睁开眼,低着头不去看那篇祭炼经文,视线落在无法倒映出他模样的熔浆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祭的思绪早已飘远。
世间无限法,他独求一剑,自是无所谓荒人以血与火铸就的经文。
与之相比,还是观主先前与他所言更有意思。
就在他越想越深,隐约间要触碰某条隐藏极深的界线时,心神忽动。
王祭下意识望向顾濯,然后微怔无语。
顾濯缓缓睁眼。
随着他再与这人间相见,熔浆骤然迸发出无数星火,如若烟花般绚丽绽放。
万千星火里,他神情如饮美酒而微醺,眼底里流露出些许的感慨。
王祭好生惊讶,旋即无奈以至怅然,叹息问道:“有所得?”
顾濯点头,说道:“不虚此行。”
王祭若有所指说道:“看来我死前还能与你相见,见到不一样的风光。”
顾濯很是不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不是肯定的事情吗?”
王祭怔了怔,失笑出声。
顾濯说道:“来之前倒真没想到能以这种方式把这段路给走得七七八八。”
养神至承意这个阶段在正常的情况下,修行者必须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对自身境界进行仔细的打磨,没有任何的捷径可言。
相对而言,便是极少有修行者被卡在这个阶段无法前进。
王祭闻言顿生挫败,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修行速度?
他神色很是僵硬地维持不变,随意问道:“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顾濯没有说话。
言语间,深渊之上悬浮着的祭炼经文已经开始溃散,如雨般飘落。
画面很美。
站在断崖前的两人静静看着,直至雨熄。
顾濯的声音随之而响起,回答先前的问题。
“兑现自己说过的话。”
王祭闻言顿感无趣,说道:“那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顾濯望向他,说道:“顺带还你人情。”
王祭微微一怔,有些诧异,但没有多问,道了声好。
……
……
离开那座孤峰,风雪再临。
其时隐有晨光穿云而落,照亮一束飞雪,映出几个行人。
顾濯似是话已尽,不再与王祭闲聊,孤独地沉默着。
王祭无所谓。
多年以来,他未曾离开过那张轮椅,今日难得有此机会外出散心一趟,不管是看看风景还是散步或者别的什么,对他都是很不错的事情。
他很是享受踩雪的感觉,又遗憾这是神魂的化身,无法更为真实地感受这一切。
某刻,顾濯行至崖边,纵身一跃。
疾风拂动他的衣袍,如刀割来,带来痛楚。
如此不停落下,穿过云与雾,再与几株生长在崖壁上的老树见个面。
于是他被旁边那个黑洞洞的洞穴吸引住目光,奈何转眼即逝,无缘相会。
直至群山的最下方。
顾濯看着即将迎来的地面,平静地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
有风逆流而上,与他的下坠之势形成对冲,得以稳定。
顾濯脚步于虚空中轻点,身形骤然向前,穿过一片幽暗的峡谷。
然后他的双脚得以落在满是积雪的山谷地面,或者说被冰封的湖面之上,让徘徊不散的寒雾瞬间淹没彻底他的身影。
这是荒原深处最让修行者恐惧的气候之一。
寒雾看似寻常薄弱,随手就能挥舞散开,事实上却能如水般无孔不入,浸没修行者的道体与神魂里的每一个角落与缝隙里。
当修行者意识过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程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座冰雕。
就连常年生活在这片恶土上的荒人,对此亦是避之不及,恐慌万分。
喻阳紧随顾濯而至,简单看了一眼这片土地,埋下头。
埋头亦是低头。
他闭上眼睛,不让任何情绪流露出来,准备听到那句话。
果不其然,顾濯如他所愿般说道:“就是这里。”
喻阳没有片刻沉默,认真说道:“我明白了。”
客观角度而言,这时候他的语气里找不出半点情绪,无论愤怒,还是不甘。
哪怕对方以群山中最为恶劣的一片土地,换走荒人这百年间耗费无数心血凝就的秘法,他仍旧恭顺地就像是一只被驯服的绵羊——连被逼急后挠人的家猫都不是。
顾濯很清楚喻阳在想些什么。
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往前平静走着,行至湖中央,转身环视山谷一圈。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王祭的眼睛里,与之对视。
王祭有些好奇。
顾濯说道:“待会儿还要你帮个忙。”
王祭心想还真是没完了,说道:“好。”
听到这话,顾濯闭上眼睛,无声说了一句话。
此言不为人知。
唯天知,与地晓。
万物得闻。
于是。
这座山谷迎来一个阔别无数年的春天。
……
……
那不是一个短暂或漫长的过程。
一切的变化都在肉眼可见中。
最初那一刻是寒雾倏尔往远方飘去,不再盘桓在冰面之上,似是巨浪排空。
接着是风。
风起,雪走。
湖水凝结成的冰面得以暴露在天光之下,散发出动人心神的湛蓝色,蕴藏在其中的裂纹是如此的迷人,宛如最为精致的艺术品。
坐落在湖畔一角的那颗石头原来是黑色的,就像它身旁的泥土,散发出一种稚嫩而强烈的新生意味,让人的目光难以离开。
伴随着雪线的不断往外退去,洒落在此间的阳光不复清冷,带来的金黄色彩是那般的暖和。
一声轻响。
原来冰裂。
在阳光的映照之下,厚不知几丈的冰面悄无声息的融化,让春风荡起湖水。
喻阳呆住了。
他仰起头,眼神里头满是不可置信,错愕地转动着自己的身体,不断审视凝视着这座山谷里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只觉得这必然是一个梦境。
忽然间,他失去了立足的地方。
湖水与他的身体相接触,并不温柔地拥抱再而淹没他。
冰冷的水从他的嘴巴和鼻孔灌入,带来彻骨的寒意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但他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实,便让身体继续往湖底沉去,再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