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很多人猜测那般,这时候的他仍旧留在最后一分力,那是油尽灯枯前的一缕余光。
裴今歌没有说话,直接出刀。
那一道不再如前惊艳无暇的刀光依旧强大,在瞬息之间笼罩八方夜色,不留余地。
如果是平常时候的盈虚道人,面对这道刀光挥袖即可破,但现在的他却只有一个选择,以道体硬接,让伤势更重。
鲜血夹杂在夜雨中,洒落。
盈虚道人与顾濯已然消失不见。
余笙神色不变,说道:“你怎么想?”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他是没有信心杀死你,唯有出此下策。”
“也许吧。”
余笙走进破道观,望向那株生得极好的红枫,与依在树下那具尸体。
她忽然对此生出极为强烈的厌恶感,从裴今歌手中借来刀锋,倏然挥舞斩落。
刀光如雨纷飞。
雨停时分,那株红枫不分树干树枝与树叶,尽数被这一刀斩做齑粉,随风飘洒一地。
破道观轰然坍塌。
月色下,有尘埃升起。
那具尸体就此被埋藏彻底。
余笙转过身,走出这片废墟,面无表情说道:“走吧。”
裴今歌说道:“你要亲自去找他?”
“这是你该做的事情。”
余笙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我回神都。”
……
……
老人没有撒谎,就像他自己话里说的那样,死亡已经近在眼前。
站在破道观门前,说那些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应该把自己最后的时光付诸何处,又或是让谁和他一道踏入生命的末路。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余笙。
在苍山气息流露出来的那一刻,老人便已察觉到她的真实身份。
然而也正是这个缘故,裴今歌始终站在她的身旁,提防着这个可能的发生。
其次的选择是平静而死。
是的,就是什么都不做的死法。
这样做最有可能把秘密带走,不再残留在这人世间,就像老人选择不回答余笙问题是一样的道理。
最次的选择……则是如今这一个。
与顾濯进行一场谈话。
这可以最大程度的满足他的好奇心,让他此行真正不虚,不至于抱着那些疑问到坟墓里头去,但这也会为顾濯带来巨大的麻烦。
“抱歉。”
老人满脸血污,嘴角缓缓牵起一个笑容,艰涩而难看。
那件原本就显得邋遢的长袍,在直面裴今歌的刀光过后,更是变得破烂了起来,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街边的乞丐,再无半点世外高人的风度可言。
“没什么好抱歉的。”
顾濯平静说道:“换做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老人叹了口气,感受着不断流逝的生命,说道:“遗憾的是,我大概问不了您几个问题了。”
与余笙一般,顾濯此刻的心情也很不好。
为了避免局势走到现在这种境地,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他做了很多事情,结果最后依旧无济于事。
那一粒光尘降临人间的时候,他就站在老人的身旁,如何能感知不到其中蕴藏的毁灭之意?
这让他回忆起死亡的感觉。
很糟糕。
很烦躁。
不愉快。
正是这个缘故,以及其余更复杂的理由,让顾濯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木盒被他取出打开。
一团凝而不散的暗紫幽光从中飘出,在船舱因风浪而晃动不休的灯火里盛开成花,绚丽至极。
老人眼神微凝。
顾濯弹指,让这昙夜神符没入老人的胸膛,临时代替那个巨大的空洞。
老人闭目片刻,然后说道:“大概一个时辰。”
一枚九阶之上的神符,为他换来一个时辰的性命,而且只是最低限度的活着。
若是从他的境界出发考虑,无疑是值得的。
但这对顾濯而言显然不值得。
问题是,世间事哪有这么多值得与否?
“不仅是你想和我聊聊。”
顾濯平静说道:“我也想和你认真谈谈。”
言语间,他转身向船舱外走去。
老人随之而行。
此时夜间风雨不再那般酷烈,因为那个无比巨大的云状漩涡正在消散,月色与星光正在不断黯淡,让人间再次陷入漆黑当中。
顾濯撑起伞,望向远方岸边依稀可见的灯火,淡漠说道:“问。”
老人沉思片刻,请教问道:“旁人不清楚,但我可以确定,今夜那枚道场碎片现世之时,不该引起如此巨大的天地异象,这是为何?”
顾濯说道:“我很意外于你把时间浪费在这种问题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嘲弄。
淡然如常,更显嘲弄。
老人是天命教教主,当世最强者之一。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的他理应要有些不悦,但没有。
相反,他的神情变得更为恭敬,眼眸里甚至流露出崇拜之意。
顾濯视若无睹,说道:“下一个问题。”
老人想了想,问道:“您是从何时发现的不妥?”
顾濯说道:“从你出现的那一刻。”
老人皱起眉头,心想白皇帝的境界看来比预想中的还要更高。
接着,他迟疑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问道:“您现在真是白南明的师弟?”
顾濯说道:“嗯。”
话至此处,船将靠岸。
往后的船上再也没响起过说话声。
主要是老人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此而陷入了沉默,不知所粗。
上岸后,两人登上一辆等候已久的马车。
车夫没有半句废话,依照着安排,让马车驶出城外。
车厢里十分暖和,格外安静,更适合谈话。
在进入马车后,老人一直低头安静着,不知道在为何而沉思。
顾濯对此置之不理。
老人很习惯这样的寂静。
直至某刻,他抬头望向顾濯,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在向您问出那个问题前,我想先向你简单聊聊我的过去,这百年间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