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汉室——尤其是刘荣如今所身处的这个阶段,这件事,却有些过于复杂了。
后世人几可谓人尽皆知: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在后世新时代,其实是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说服不了谁的开放性命题。
除了性善论、性恶论,后世甚至有了第三种看法——人之初,与其说性本善、性本恶,不如说是一张白纸。
你画善上去,那就是善,你画恶上去,那就是恶。
刘荣依稀记得,这个说法在后世也有相当庞大的认同者。
但在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这个命题,确实有标准答案的。
——人性本善!
至于提出‘人性本恶’的亚圣孟子,在这个时代却属于毋庸置疑的邪说,根本不受主流舆论界、思想界的认可。
在这种背景下——在‘人性本善’的背景下,这个时代就出现了一种极为魔幻的观念。
即:无论什么人,生来都是善良的;
而一个邪恶的人,必然是从最开始的善良黑化而来。
让他从善良黑化到邪恶的因素有很多。
其中最为特殊的一项便是:他原本善良,你却不相信他善良;
所以,他本着‘我善良,你说我邪恶;我邪恶,你还是说我邪恶——那我还不如直接变邪恶’的念头,才从最初天真无邪的善良,黑化为邪恶。
这种观点,看似是有些诡辩之嫌,也确确实实有些强词夺理;
但在这个时代,却是受主流舆论相当程度的认同的。
——你作为父亲,不信任你儿子是善良的,那你儿子真黑化了,这就是你不信任儿子所造成的!
——你作为朋友,不相信你的友人是善良的,那他黑化成坏人,这就是你不信任朋友造成的!
自然,作为帝王,你不信任你的臣子忠心耿耿、两袖清风,那等他真成了贪官污吏,乃至于乱臣贼子,你也就怪不得人家‘有负皇恩’了。
正是在这个逻辑下,这个时代的帝王,才会在天下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时,一股脑将责任往自己头上揽。
——诸侯叛乱,是朕无德啊~
——贼寇横行,是朕德薄啊~
等等诸如此类。
类似这样的情况,其实历朝历代,都或多或少有些;
但如今汉室尤其严重。
究其原因,是由于如今汉室,至今都还保留着极为浓厚的春秋、战国遗风。
何谓战国遗风?
错怪了别人,为了表明自己很后悔,一言不合便拔刀自刎!
受了别人恩惠,在别人需要自己报答时没帮上忙,二话不说就拔剑自殉!
以及:遭受旁人侮辱,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以死明志,以自己的血液,洗刷自己,乃至于宗族的耻辱。
从某种意义上来向,有点像后世倭寇国的武士道精神。
而在如今汉室,这种情况大都发生在:皇帝不信任某位臣子,或是羞辱了某个臣子,该臣子‘不堪其辱’,回家就吞金自尽,独留天子在风中凌乱,名声当即臭大街……
在后世人看来,很无法理解,也很魔幻;
但在如今汉室——在视声誉、荣誉甚于生命,认为剃个秃头、脸上刻个字比砍头还严重,宁愿死亡,都不愿为人所不齿的汉家,这就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了。
在先前,刘荣其实还没太感受到这种特殊文化背景,对自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但在这场河套-马邑战役过后,刘荣却恍如一页顿悟。
——河套到手,刘荣无论是处于帝王的猜忌,还是为了监管、维稳,都应该派人往河套走一遭。
再不济,也得拿一杆天子节,代表自己去坐镇河套,以稳定军心、民心。
可刘荣一旦真的这么做了,那只怕消息传到博望城当日,韩颓当、栾布俩老伙计就要当即‘不堪其辱’‘自刎以全气节’之类。
然后刘荣就要坐蜡了。
好在出了葵五这么档子事,让刘荣既可以达成目标,同时又极为‘无奈’的表示:哎呀~
朕真的没想派眼线啊~
实在是葵五这个憨子,朕也拿他没办法啦~
你看看你看看,这憨子,居然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朕反正不跟这憨子计较;
等他回来,朕一定要狠狠罚他三天不能吃肉!
嗯,对于葵五那憨子,三天不吃肉,差不多等于半个死刑了……
这么个憨子,朕是觉得自己不该和他计较;
怎么?
你们哪位,要和这么个脑子不正常的憨货计较吗?
完美!
监察的事情解决,下一步,其实就是刘荣手中,那卷自博望城发回,此刻被刘荣再度拿起的竹简。
“西域~”
“还是太早了啊……”
···
“西域三十六国,去掉匈奴人的世仇大月氏,汗血马基地大宛,还有那安息、大夏、大秦之类;”
“单就是龟兹等小国,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解决的。”
“——有游牧,有农耕,甚至有纯粹商业立国的;”
“——有信佛的,有信拜火教的,还有信匈奴萨满教的。”
“难啊~”
“再怎么着,也得等拿下河西,再去说西域的事。”
“下一步,便是河西。”
···
“唔……”
“再等几年吧;”
“再怎么着,也得让朕的长平烈侯,去见见血、长长眼;”
“——河套之战,朕代劳了;”
“河西之战,就算无法让双子星指挥,也起码要让卫青走上一遭,经历一下战场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