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刘荣左右两侧,栗姬、刘淤母子二人面上,却立时出现好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疑惑神容。
良久,终还是公子淤率先从思考中回过神,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既然如此,大哥何不直接将那金俗接回长安,让父皇知道此事?”
“借此一劳永逸,直接搬倒绮兰殿,大哥日后也总不必再为王夫人头疼?”
刘淤此言一出,栗姬也面带附和的抿嘴点下头。
对啊!
手里有这么大的牌,为什么不打出来呢?
这一回,刘荣依旧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含笑转过头,再度反问起弟弟刘淤。
“平日里,老三偷拿了母亲藏得点心之后,最怕的是什么呢?”
“或者说,什么样的情况,才是最让老三感到恐惧、不安的?”
刘荣含笑发问,公子淤本歪七扭八的身姿顿时一直,面上也顿时涌上一抹尴尬的强笑。
“大、大哥别胡说啊!”
“弟日日都能吃饱点心,又怎会去偷拿肚子……”
开口就把自己出卖,反应过来之后,公子淤只懊恼的在自己嘴巴上一扇,随后又惴惴不安的低下头去,还不忘时不时抬一下眼皮,偷瞄母亲面上的神情变化。
栗姬却只是轻轻瞪了刘淤一眼,便再度恢复到专心听讲的模样,目光直勾勾停留在刘荣那张张合合的嘴上,眼睛都不敢眨上一下。
被弟弟这一出自爆逗得再一笑,又戏谑的看了看身旁的母亲,刘荣才含笑摇摇头,又长呼出一口气,才将笑意强压了下去。
再度望向满脸心虚的弟弟刘淤,温笑开口道:“从偷拿了点心开始,一直到被母亲发现——这段时间里,是老三最为不安的时候。”
“在母亲发现之后,老三反而会安心一些。”
“因为老三很清楚:母亲早晚都会发现;”
“等到了那一天,老三,必定会被母亲严厉唾骂,甚至是责打。”
···
“于是老三心神恍惚,日夜不安;”
“一边恐惧,一边,又在期盼。”
“——期盼母亲能早日发现,自己能早日从这‘唯恐事发’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至于被母亲斥骂,更或是责打——相较于那延绵不绝的恐惧,倒反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听着大哥细细剖析这自己‘作案’后的心路历程,公子淤仔细一想,便也不由自主的点下头。
待反应过来,飞快的瞥了眼母亲,发现母亲面上已隐隐挂上了寒霜,便再度心虚的飞速低下头去。
刘荣却是没再管弟弟的小心思,只将面色微微一肃,重新转头望向母亲栗姬。
“这,就是儿为何会以金俗为筹,胁迫王夫人‘自安其分’。”
“——因为此事若是被爆出来,最终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准。”
“父皇固然是极有可能大发雷霆,甚至自此冷落绮兰殿;”
“但这也只是‘极有可能’,而非必然。”
“父皇像当年那般,先大发雷霆,之后又心软揭过此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
···
“所以,儿与其将此事爆出来,去赌父皇会不会因此而迁怒绮兰殿,倒不如紧紧攥着这张底牌,让王夫人去赌。”
“——去赌我不会将此事爆出来,并夜以继日的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时日一久,王夫人便会愈发对儿感到恐惧,也愈发不敢与儿作对。”
“儿便也就此达成了目的: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让王夫人不敢再造次。”
“既没有威压,也没有欺辱——只是‘不知为何’,便得到了王夫人的顺从……”
其实,还有一个点,刘荣没有说出口。
——这件事若是爆出来,那丢人的,其实是当今天子启……
被一个女人诓骗,莫名其妙多了个继女——这都不是个事儿;
真正要命的是:这很可能会让天子启,蒙上一层‘识人不明’的污点。
而当下,吴王刘濞磨刀霍霍,随时要在广陵起兵。
万一把这么一个借口塞给刘濞,那就算这件事不是刘荣的错,作为爆出这件事的幕后指使,刘荣也断然落不得好。
——朕就这么一件丑事,你小子不想着替君父遮着点,还让朕丢了这么大的人?
——丢人不说,还给吴王刘濞送去了一个现成的借口造反?
以己度人之下,刘荣自认若是儿子做了这样的事,刘荣绝对会暴怒!
别说储君太子之位——不把这个满脑子浆糊的蠢货一巴掌呼死在墙上,都得是刘荣酒色虚了身子……
“慢慢来吧。”
“从简单的开始,一点一点来。”
看着母亲一副若有所思,甭管听没听懂,起码也要咬牙记下来的学习态度,刘荣只一阵老怀大慰。
正要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给母亲一点消化知识的时间,却发现夏雀单手端着茶碗,也同样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似乎也沉寂在刘荣这堂课程的内容当中。
一旁的葵五倒是正常:简单查看了一下夏雀的手腕,确定没有大碍,便嘿嘿傻笑着自顾自玩闹起来——一会儿揪一下夏雀的衣角,一会儿踢一脚夏雀的后膝。
夏雀却仍是一副全然忘我的神情,似正处于顿悟之类的、玄之又玄的状态。
“有什么想说的?”
轻声一语,夏雀的心声便被刘荣拉回眼前。
仍疑惑之色不减的抬起头,语带迟疑道:“宫里的人都说,犬被逼到了死路,也未必就不能跳墙而走。”
“早些年,便曾有一只肉犬挣脱了束缚,从尚厨的围墙跳了出去。”
“——奴去看过那面墙,可高可高了;”
“额,当是有三个……”
“不,起码有四个葵五那么高!”
看着夏雀一本正经的一边说,一边在葵五的身上比划,刘荣顿时被逗得嘿嘿直笑。
笑的夏雀都有些茫然无措,牌桌旁的母亲、三弟也都看了过来,刘荣才压了压笑意,面带赞可的对夏雀点下头。
“没错。”
“狗急跳墙。”
“若是被逼到了绝路,那即便是再弱小的人,也未必不能发挥出极大的力量。”
“兵法里说的归师勿掩,穷寇勿追,正是这个道理。”
说着,刘荣便又重新坐回牌桌前,继续道:“太祖高皇帝之时,淮阴侯对项籍设下十面埋伏,以围三缺一的办法一点点蚕食项籍的军队,也同样是出于这个考虑。”
“——不能把人逼急,至少不能把人逼到绝路。”
“若不然,再碰上一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类,那就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言罢,刘荣终还是长呼出一口气,不等母亲和弟弟发问,便径直为母子二人没问出口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按道理来说,把敌人逼到绝路,确实是很不可取的做法。”
“但我把王夫人逼到绝路,却并没有这样的隐患。”
“——我,是皇长子。”
“我生来便身处绝路,也是生来,便注定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
···
“王夫人却不同。”
“进,可为子谋求储位,退,也可任由儿子被封为王;”
“待父皇宫车晏驾,总还能跟着儿子去关东做王太后。”
“——如果王夫人能想明白,那便会知道:在‘生死’这条路上,我非但没有把绮兰殿逼到绝境,反而还给王夫人指明了前路。”
“但若是想不明白,仍认为自己在‘争储夺嫡’这条路上,被我逼到了绝境的话……”
说到最后,刘荣眼底只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狠厉,纵是只有那么一瞬,也被专心听讲的栗姬所察觉。
不过好在栗姬,也不是个机灵的人……
“嗯?”
“怎觉得我儿,愈发肖那老狗了?”
···
“怪事……”
“我儿明明肖母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