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淡如水。”于谦放下奏章,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我要是敢开这个口子,你信不信,明日咱家的门槛就要被人踏破。
我也要被人用口水淹死。”
“哪有那么夸张。”
于谦轻轻敲了敲桌上的奏章,没有解释,话锋一转道:“英儿如何了?”
董氏见状知道此事再无商量的可能,只能无奈道:“挺好的,前些日子还往家拿了些米面,还问我需不需要再送些灯油。”
于谦面色微变,不满道:“已经嫁人了,往娘家拿东西算怎么回事?
把东西给她送回去,告诉她,以后再要这么做,休怪我......”
“行了。”董氏轻轻推了下于谦的肩膀,嗔怒道;“东西我一样没收,全让她拿回去了。
还有,这件事不是英儿自作主张,是朱骥派人送来孝敬你的。”
“胡闹!”于谦拍了下桌子,严肃道:“他是锦衣卫千户,我是兵部侍郎,虽有姻亲在身,但于公于私,都不可走得太近!
若是他人扣下一顶“内外勾结”的帽子,你知道那是多大的祸事么?
明日你告诉他,以后不要随意登门,家中什么都不缺。”
这回于谦没有压低嗓门,声音在几近空空如也的正屋中不断回荡,引得于冕从屋中走出查看情况。
“回去看书。”于谦对于冕喝道:“心都定不下来,也想考功名么?”
于冕不知所措,董氏悄悄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接着有些不满道:“孩子们也是一片好心,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于谦深吸了两口气,有些疲惫的摆摆手,表示自己要安静一会。
董氏满心不解,正准备追问,突然听见门被敲响。
她犹豫了下,还是先去打开房门,只见兵部职方郎中吴宁右手拎着一坛酒,左手拎着油纸包住的下酒菜,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吴郎中?”董氏惊讶道。
“叨扰了。”吴宁熟络道:“于侍郎在家吧?”
董氏点点头,正犹豫要不要回绝,就听见身后传来于谦的声音,“吴老弟,你怎么来了?”
“我这不是来贺喜么?”吴宁举起两只手,微笑道:“于兄不会就这么让我在门外站着吧?”
“这是什么话,快快请进。”
吴宁朝董氏告了声罪,像回到自己家般自然,也不用董氏帮忙,自顾自将东西摆了一大桌。
浓郁的肉香味,让出来见礼的于冕不停咽着口水,可他知道父亲今天的心情并不好,只能压抑住心中的渴望,行礼之后逃也似的窜回了书房。
“贤侄今日这是怎么了?”吴宁回头对于谦好奇道:“平日里见到烧鸡,他可是脚都挪不动啊。
莫非吃腻了?”
“不管他。”于谦撩起袍袖坐到桌旁,看着桌上丰盛的下酒菜却没有动,而是疑惑道。
“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说了么,贺喜啊。”吴宁朝于谦挤了挤眼睛,笑道:“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你得胡尚书青眼有加,未来势必会平步青云。
我今日若不赶紧来认认门,以后再提着这点东西,估计都迈不过你家的门槛。”
“我于谦岂是那种人?”于谦冷着脸道:“胡尚书勉励我几句,只是因为公务,并无私情,何况按朝廷律法,官员任命当......”
“好了好了,这么认真做什么。”吴宁苦笑道;“就是句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这么多年,我吴宁几时求过你办事。
你可别忘了,你女儿的婚事还是我忙前忙后找的。
你欠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我求你还需要拿东西么......嫂夫人莫忙了,放着我来。
这份是给贤侄带得,还麻烦您给他送过去。”
“给他带.....”于谦刚想制止,却被董氏不满一瞪,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董氏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对吴宁微笑道:“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吴宁笑着点点头,目送董氏离开,才回头对于谦道:“愣着做什么,吃吧。”
于谦脸色稍缓,但还是没有动筷子,而是盯着吴宁轻声道:“这回可以说了么?”
“我能做什么。”吴宁无奈道:“从你进兵部开始,你就是这副臭脾气,现在还是这样。
我什么都不做,找你喝顿酒不行么?”
于谦扫了眼桌上的下酒菜,淡淡道:“之前喝酒也不见你这么奢侈过。”
“这不是有喜事么。”吴宁撕下一条鸡腿,放在于谦面前,又撕下一条放在鼻子下面狠狠的嗅了下,发出满足的叹息声,“三个月了,终于又吃到了。
你快尝尝,老方头手艺没变,还是那个味道,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吃的。”于谦盯着吴宁,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
吴宁叹了口气,将鸡腿放下,抓起一把豆子边嚼边含糊道;“实话和你说吧,我要辞官了。”
于谦一愣,沉默片刻,拿起酒壶给吴宁倒了一杯酒。
两人轻轻碰了下,吴宁满足的咂咂嘴,继续道:“我有多大能耐,我心里最清楚。
如今也是知天命的人了,到最后还是个职方郎中,俸禄没拿多少,还累出一身病。
我仔细想了想,倒不如把位置腾给后辈,回家过过含饴弄孙的日子。”
于谦也抓起一把豆子,吃得很细很慢,缓缓道;“以你之才,不该如此。”
吴宁哈哈一笑,又将酒杯添满,轻轻一碰道:“除了你于谦,还有谁会这么说?
要怪,就怪你于谦不是吏部尚书,没办法给我安排一个油水多还清闲的差事......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不行么,我自罚一杯。”
见于谦脸色微沉,吴宁端起酒一饮而尽,一边重新倒酒一边问道:“今日,既是贺喜,也算是向你告别。
以后总算不用陪你这块顽铁喝酒了。”
吴宁嘿嘿一乐,美滋滋的自斟自饮起来。
于谦也不在意,而是等吴宁喝完后问道:“执意如此?”
“若是你明日能当上兵部尚书,擢我为兵部侍郎,我就改主意。”吴宁开玩笑道。“不过你要是那么做,你就不是于谦了。”
“举贤不避亲。”于谦平静道:“以你之才,兵部侍郎绰绰有余。”
吴宁一愣,不敢置信的打量了于谦一番,又喝了一杯才茫然道:“我这也没喝几杯啊,怎么就多了。
这是你于景瞻能说出的话?”
“他人我不敢保证,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于谦认真道。
吴宁撇撇嘴,旋即摇头失笑道:“说这个做什么,你又当不上兵部尚书。
这话千万莫让邝尚书听见,当心他给你小鞋穿。”
于谦轻哼一声,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和吴宁聊起往事。
酒过三巡,于谦脸上也泛起红晕,犹豫了下,还是起身将奏章拿起,放在了吴宁面前。
“这、这是什么?”吴宁醉眼朦胧,拿着个鸡腿咬了好几次,全咬在了空气中。
“团营。”于谦轻声道。
吴宁一怔,连忙看看左右,接着凑到于谦面前小声道:“是...咱们之前说的那个团营?”
于谦点点头。
“陛下、陛下同意了?!”
于谦犹豫了下,还是如实道:“陛下命我拟一份详细的奏折送上去。
胡尚书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
“好事啊!”吴宁兴奋的一拍大腿,“这回你算是入了陛下的眼了。
我今日这喜果然没贺错,我就说,以你于谦的才学,兵部侍郎屈才了!”
“噤声。”于谦见老友如此兴奋,无奈道:“但我还在犹豫。”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吴宁茫然道。“团营之法又不是无的放矢,是你我亲自去看过才得出的结论。
就算和人当面对质,你也有的说。
如今陛下首肯,你不赶紧写折子,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太祖设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就是为了防止一家独大。”于谦凝重道;“若是改为团营之法,兵部的权柄可就太重了。
长此以往,我担心不是好事。”
吴宁放下鸡腿,想了想问道:“那按你的说法,京营不变,还是交在那些勋贵手中,未来就不会出事了么?”
于谦叹了口气,盯着奏章道:“这也是我犹豫的原因。”
“反正我觉得,两害相权取其轻。”吴宁大着舌头道:“何况你上的折子,陛下肯定会将此事交给你来办。
若是发现不对,你上奏改了便是。
我就不相信,你于谦也是个恋权之人?”
于谦眼眸微动,抬头对吴宁道:“真的要回乡?
这封折子,我可以......”
“算了,我不想坏了你的规矩。”吴宁将腌黄瓜塞进嘴中,一脸醉意的笑道:“君子之交,何况我也没有那份能耐。
这事,还得你来。
对了,等下把今日的钱给我一下,不然我娘子又要絮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