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李追远清楚,牛瑞的病,是治不好的,这将会是个不停给你带来希望又带来更深绝望的无底洞。
牛福那是瘫痪后完全丧失自理能力,所以一下子地位滑坡,牛瑞则还处于挣扎阶段。
虽然这会儿牛瑞还没太惨,但只要现在的矛盾不断积攒下去,不久后的未来,肯定会引爆出更璀璨的烟花。
看看他家人已经对他升起的仇恨眼神吧,结局,不会让人失望的。
因此,这次在黑猫经过他身边时,李追远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来到牛莲家时,李三江照例先被她家人请了进去。
李追远在主屋没见到牛莲,又去柴房看了看,也没有。
最后,他在猪圈隔壁,看见了被用铁链绑在那儿的牛莲,另一侧,就是家里厕所。
等于她家里人每次来这里上厕所,坐在龙椅上,就能和她说上话。
倒是挺贴心老人的,怕她寂寞孤单。
她吃饭的盆,和猪槽紧挨着,盆旁边还靠着给猪舀饲料的勺儿,看起来,像是给猪喂饲料时也会顺便喂一下她。
只要猪有一口吃的,就不会缺忘她半口。
她现在清醒着,也没麻木,看见有外人过来了,双手捂着脸,这是在给自己遮丑。
她的孙子和孙女,李追远都见到了,一个头上有包扎一个胳膊上有包扎,应该都是被牛莲犯病时伤的。
俩孩子,一边对她吐着口水,一边拿石子儿砸她,不是那种玩闹地砸,而是专朝身上丢。
孩子父母也看见了,却没制止,反而目光里都是恨意。
黑猫自猪圈上方屋檐边走出。
李追远没说话,走远了些,然后,猪圈旁就又传来牛莲的祈求声,说她的病已经好了,求求自己的孩子们放了她,她已经好了。
迎接她的,是来自子女们的谩骂,以及儿子一口气上来时的狠狠几脚。
牛莲被踢得蜷缩在角落里,嗷嗷叫,像狗一样。
显然,他们之前信过,也被“骗了”。
黑猫从上头顺着高矮物一步步跳下来,最终走到了李追远脚边,用自己的猫脸,蹭了蹭李追远的裤腿。
李追远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
黑猫很享受,身子几乎依靠了过来,敞开了肚皮。
太爷开始做起了法事,照例,多收了一个红封,帮忙引霉运去那两家。
离开牛莲家往家回时,推着车的润生单臂稳稳地扶车,另一只手开始掰指头算着:
“老大家老二家老三家,都请了大爷把霉运传给其他家,那不是和霉运没传一样么?”
李追远纠正道:“润生哥,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
“因为太爷额外收了三份钱。”
“对哦,小远,你说得对!”
回到家,正好是黄昏晚饭点,李三江吃了饭后,边打呵欠边摆手:“电影我就不去看了,洗个澡睡觉去,累死了。”
今儿个法事做得密集,就是年轻人一下午连跳六场舞也遭不住,可太爷到底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这身体素质,确实没得说。
秦叔提着很多个板凳等着,刘姨也顾不上像往常那样收拾碗筷,她把家务活儿这些都暂时放下,一起候着。
柳玉梅换了一身旗袍,还戴着首饰,上了胭脂。
她这个年纪老太太,化妆很多时候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表达尊重。
电影在镇集旁的空地上放映,还没开始,却早早地就有人来占位置了。
秦叔和润生,俩人往里头一挤,板凳一放,强行撑出一个空档。
他们俩这体格,旁边人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挪开自己的凳子。
不过秦叔又从口袋里拿出不少糖果发给小孩,又拿出烟分给了大人,周围人也就乐呵呵地收下,不再有什么不满。
柳玉梅和刘姨坐在二人中间,她虽说老了,可依旧身姿款款,看背影,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至于李追远,他则和秦璃坐在远处角落没人的地方,距离荧幕有些远也比较偏,观影效果是不好,但胜在清静没人打扰,本身,这种人多的地方就不太适合秦璃。
有几个推着车的小商贩在后头摆起了摊,卖的都是便宜的小零食和小玩具,红白事上,也能看见这些摊贩的身影,哪里有人气他们就往哪里去。
一些孩子在买东西,更多还在只能在旁边羡慕地看,给予有钱买东西孩子一些意见。
李追远摸了摸口袋,之前住李维汉家时,崔桂英会定期单独给自己点零花钱,不过每次钱到自己手里就会被兄弟姐妹们簇拥着去张婶小卖部,买零食给大家分了。
被送到太爷家“出家”的第二天,李维汉和崔桂英过来给自己送衣服时,又给自己塞了一些钱,这次塞得格外多了些。
再加上李三江也会给自己零花钱,而李追远平时也没什么消费需求,这些钱,就都攒着。
至少在孩子圈儿里,他属于很富有的了。
“阿璃,你在这里坐着等我。”
随即,李追远走到一个摊贩前,买了两个吹泡泡的玩具。
回来后,他一个,秦璃一个。
电影放映时,俩人在后头不停地吹泡泡。
阿璃玩得很开心,一壶很快就见底,考虑到女孩有喜欢收藏的习惯,李追远就又给她买了三个。
同时,在三个摊位间扫了一下,最后又买了一对手绳。
其实,摊位上是有不少小饰品的,像蝴蝶结发卡、彩色发箍什么的,但李追远考虑到阿璃每天由柳奶奶亲自设计打扮的行头,觉得再戴上这些,反而效果会不好。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送的话,她肯定会戴,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剥夺柳玉梅每天早上给孙女换装的快乐了。
阿璃看着手腕上戴着的红色手绳,她应该很喜欢,因为她都停止了吹泡泡的动作。
不过,她很快就又看向李追远的手腕。
李追远抬起手,露出了自己的蓝色手绳,她这才满意,继续吹起了泡泡。
电影放映结束,柳玉梅她们出来了。
润生看得很激动,不停地说着电影里的台词,还惋惜着现在没仗打了,要不然他也能去当个渡江侦察兵。
李追远笑着附和着他,心里倒是觉得润生还真挺适合,专业能力也勉强算对口。
秦叔和刘姨很沉默,这感觉,像是刚参加完亲人的葬礼。
柳玉梅则拿着手绢,一边走一边擦着泪。
李追远礼貌性问候了一下,见柳玉梅不愿意说,也就作罢。
一行人从镇集上快走回来时,就看见对面村道上跑来的小卖部张婶:
“有电话来嘞,有电话来嘞,找小远侯你的!”
……
江面船上的现场研讨会,比预计时间开得要久得多,地方上的同志肯定会抓紧一切机会不遗余力地去推动这个项目,罗廷锐也发挥出自己的专业领域特长,开始给周围领导们讲述项目的一些重点难点。
其实,船上的这些同志们大部分都不懂水利与工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因为这座大桥的修建,所考虑的可不仅仅是专业性方面的东西,还需结合航运需求、城市规划、高速路施工甚至军事等多方面因素。
最主要的,还是社会的发展速度,以前不是没吃过类似教训,当初觉得大胆激进的提前规划,等修建好后没多久,才发现还是太过保守了。
终于,天色快暗下去时,研讨会才算结束。
船开始向岸边开去,大家各自拿出烟互相分着。
薛亮亮不抽烟,就一个人站在船舷边,在得知自己脚下可能就是白家镇所在后,他的心神一直有些不宁。
忽然间,他听到江面下似乎有动静。
他低头看下去,水面下,好像浮现出一道人影。
这时,有只手在他肩上一拍,薛亮亮被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是罗廷锐。
“怎么了,亮亮,刚就看你一直魂不守舍的。”
“主任,我没事。”
“怎么,不喜欢参加这样的会议?”
“不是的,主任,我可能是没休息好吧,我知道这种会议的重要性。”
“嗯,既然你以后打算投身于这一行,那就要学会适应,我们这些做专业的,很容易生出瞧不起做行政的心思,但没有高效稳定的组织度,很多事情是落实不下去的,有时候,越是在某些方面专业,反而就越是在其它方面显得越业余。”
“我明白的,主任。”薛亮亮知道,罗廷锐是在提点自己。
“走吧,我们上岸了,回去的路上你好好睡一觉,别耽搁了明天的课。”
“好的,主任。”
回到岸上,坐上大巴车,薛亮亮坐在后排,等车开动后不久,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着睡着,薛亮亮忽然发现下半身有些凉,他睁开眼,随即整个人怔住了,自己坐在车座上,可不知这车里哪进的水,而且水位已漫到自己腰间。
他看向前方,车内小灯开着,能看见前头坐着的人,甚至还能听到他们之间小声的交谈。
“车子进水了,司机,师傅,车子进水了!”
薛亮亮喊了起来,可却没人搭理他,大家仿佛都没察觉。
“师傅,停车,车子进水了,师傅!主任,主任!”
依旧没人回应他。
渐渐的,水面漫到了胸口位置,薛亮亮开始拉车窗,可外头一片漆黑,车窗也根本拉不动。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似乎从眼前的漆黑中划过,快得让薛亮亮误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可很快,身影再一次出现,而且脸贴在了车窗上。
借着车内的小灯光,映照出了那张昏沉的脸,一时分不清楚男女。
“咔嚓……”
不过就在这时,车窗忽然被打开了,而且一下子被拉到了最大。
下一刻,车内的水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全都朝着自己这边涌来。
薛亮亮觉得自己整个人,是被水流挤出来的,他被冲出了车窗,堕入了一片漆黑,身体也不受控制地继续漂动。
“哗啦啦……”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漂了多久,像是被江滔拍出来的一样,身下一阵剧烈酸痛,人也清醒了。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正躺在江岸边,下方是嶙峋的石子,而自己手掌手臂胸前以及大腿等位置,也都磨出了血痕。
没有什么大创口,可这种大面积擦伤,也着实让人很煎熬。
强忍着疼痛,薛亮亮艰难站起身,目光扫向四周,头顶的月光被一层灰雾笼罩,导致下方的环境也是充斥着朦胧。
但大概能分辨出,这里是江边,距离先前上船去开研讨会的位置,并不算远。
可是自己不是早就坐车离开南通了,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薛亮亮感到了茫然,忽然间,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蓝色裙子,扎着马尾辫,左手抱着一尊瓷瓶,右手撑着一把黑伞。
她,为什么要撑伞?
当薛亮亮产生这种想法时,他这才发现,天空原来在下着雨,而且是大雨,硕大的雨点,在身上砸得生疼。
这雨……是一直都在下的么?
“喂,你是谁!”
薛亮亮对着女人大喊。
女人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径直撑着伞,向江边走来。
靠近些后,薛亮亮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她的妆容和眉眼处带着点风尘气,可却很年轻。
主要是薛亮亮从思源村出来后先来到医院又去了江边,没机会去看看警情公告栏,否则就会看见女人的照片此时正出现在那里,警方已对她进行了通缉。
这时,见女人还一味地朝江水里走去,薛亮亮伸手抓住了她拿伞的胳膊:
“你要做什么,别想不开啊,不能再往前了!”
女人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噗通……”
薛亮亮只觉得女人身上传来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道,竟直接把他给带翻。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手像是被粘在了女人胳膊上一样,怎么都无法挣脱,被她带着一起向江里走去。
这个姿势,真的非常难受,不仅无法维系平衡,还让自己下半身一直在石子儿上经历着摩擦。
等到女人步入江中时,薛亮亮才借着水的浮力平衡住了身子,但接下来,就是强烈的呛水感与窒息感,这个,更恐怖。
他奋力挣扎,却都无济于事。
女人继续在行进,她走在江底,四周一片漆黑,薛亮亮则漂了起来,一只手依旧粘在女人胳膊上,可整个人却来到了女人上方。
他想呼喊,可每次一开口,水就先冲进来,完全阻止住他的发声。
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去抓住女人的头发,将头发缠绕在手中后,他开始发力。
女人身形没一点变化,继续在江底前行,薛亮亮原本向上发的力道转而变成了向下的贴合,这使得他整个人,贴在了女人后背上。
头发开始变长,长得不可思议,而且它们极为坚韧,哪怕就几根挂在那里,薛亮亮也无法扯断,反而越是企图脱离就被捆缚得越紧。
到最后,他几乎变成了自背后抱着女人而女人正背着他行进的姿势。
绝望的窒息感仍在持续,薛亮亮已经无法去计算自己到底多久没呼吸了,他很难受,很痛苦,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依旧还保持着意识清醒。
这绝不是什么幸运,因为它能让你更清晰直观地品尝煎熬。
现在,他已经在祈求自己可以快点淹死,好早点解脱了。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居然出现了光亮。
长江底下,怎么会有光?
而且在光亮映照下,隐约可见房屋的影子。
江底,不仅有光,而且真的有村镇。
忽然间,薛亮亮只觉得原本束缚着自己的头发全部飘散开了,连那只被粘着的手也可以松开。
他整个人没有向上漂,而是落在了地面上。
女人继续在前进,顺着光的指引,不断走向那座依稀可见的村镇。
薛亮亮无比惊恐地发现,不仅只有身前裹挟着自己下来的这个女人,在自己视线所及的江底黑暗中,好像还有很多道身影,都是长发女装,穿着不同风格甚至是不同时代的服饰。
她们个个面容死沉,走路时不带情绪,都正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身边的水流,好像出现了一个固定的流向,瘫坐在地上的薛亮亮,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朝着那个方向拉扯。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身下一切可以抓取固定的东西,却都失败了,抓石头石头被掀翻,抓泥则被自己带起一片泥浆又很快稀释消散。
无论他此刻多抗拒多不愿意,也都无法改变他正被强行拉走的现实。
终于,
离那光更近了,远处看时只是一道的光亮,近了看后才发现,是一道道红白色的灯笼光源笼统汇聚到的一起。
而那村镇的身影也变得更立体也更清晰,一座座屋舍,整齐排列,每一户门口,都有一个壁龛,上头点着长明灯,散发着绿幽幽的光亮。
自己的正前方,则出现了一座牌坊,很巍峨,也很古朴,上面沾染着大量的青苔。
两排吊式灯笼分挂在两侧,自上而下,由大到小。
左侧是红灯笼,代表喜庆;右侧是白灯笼,预示死寂。
薛亮亮看向牌坊正中央,上面有三个字。
从右往左念,
“白家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