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此时的雍县城是大门紧闭,戒备森严,城垣上不时出现兵刃的反光,如春寒一般冷冽,他们防着的,显然是城外这些茫茫无际的戍卒们了。虽然他们并没有武器,但蚁多还能咬死象,何况这么多高力将士。
往南几十里,有渭河淌过,滨水而立的便是陈仓重镇,三国时期,蜀汉北伐,曹魏名将郝昭籍此力却诸葛,由此扬名。
虽已入春,近几日气温回升很快,但对身处其间的人来说也难谈友好,只是没那么冻了而已,风吹在身上,骨子里依旧难免发寒。
与北部的丘壑区不同,这由渭河冲积出来的黄土台塬,天然植被要稀疏许多,再兼春寒料峭,万物才刚开始有恢复的迹象,周遭仍是一片荒芜之景,结合戍卒们的处境,则更添几分凄凉。
苟氏三兄弟再度坐在一起,一路走来,兄弟之间隔三差五就要聚在一块儿商谈出路,苟政明显发现,随着军心动荡,愤怒不满情绪在戍卒中的躁动,对于自己这些人的处境,苟胜也是越发焦虑了。
原本,依大哥苟胜的打算,到了凉州,就老实戍守,他们这些人谪戍,本就有些无辜,万一有朝一日,朝廷醒悟抑或出现什么大喜事,就降诏赦免了呢?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不济,就如苟政所虑,天王毁诺,朝廷再起西征,那他们去打张氏就是了。在羯赵治下,连普通人面临着随时被征发作战的境地,何况他们这些曾经的职业军人?
只不过,就此前的两国的交手情况来开,相比于南方的晋军,凉州张氏相对有些难缠罢了,毕竟朝廷连续征发近二十万人,啃了两年都没啃下来,还崩掉了一嘴牙。这也是那番“流言”,能够在戍卒群体中产生重大反响的原因。
有这个认识在,若能在讨伐张氏的过程中,立下些汗马功劳,或许还能摆脱“罪人”的身份。他们苟氏能在羯赵旗下生存至今,靠的不就是卖力拼命吗?
这,已经是苟胜原本所做最卑微的打算了。不是苟胜对羯赵朝廷有多忠心,他也没那么软弱怕死,他所顾虑的,是留在河北的妻儿以及苟氏族人。
他们若是在雍凉闹事,沦落于羯赵核心统治区域的亲人、族人们,又如何能够保全,这也是苟胜心中最为忧切挂念之事。
然而,就这份老实到极点的愿景,也眼瞧着快落空了。而他家三郎,也开始机心外露,愤懑悲观的状态,让他很想再教训一顿。虽然苟政在言谈间闪烁其词,但苟胜依旧能够感受到苟政言语背后的“叛逆”。
身处困局的时候,被人点出一条路后,眼前就往往只剩下那一条路可走,这一路的经历、见闻,军中流言,梁犊异动,凡此种种,都让苟胜感到不安。相比之下,反倒是苟政,逐渐沉默了下来,不再多言多语,只是观察见闻,埋头赶路。
春寒的裹挟下,三人围拢,盘腿而坐在一辆牛车边,面容都很憔悴,胡子拉碴,狼狈是最恰当的形容词。苟胜神情冷峻,满面风霜,嘴皮仍有些皲裂,殷红的血丝看起来甚至有些渗人。
倚在车轮上,苟胜遥望天边低垂的云,低声感慨道:“到了雍城,距略阳家乡也不远了,十多年了,重回故土,该倍感亲切才是,怎么尽是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苟政坐在一旁,微低着头,拿着根枯枝在撬面前的泥土,并没有想象中的松软,折断几节,也只留下一点浅浅的印记。
听大哥的感慨,苟政接话道:“让人喘不过气的,不是故乡的水土风气,而是这徙边戍卒间的氛围!”
“元直!”见苟政又开始阴言阳语了,二哥苟雄不忍他,径斥道:“你有话且直言,如此闪烁其辞,我和兄长没有心思去猜!”
被苟雄训斥,苟政也不介意,虽然他自认没有故弄玄虚,冲他露出了一个歉然的笑容,然后看向大哥苟胜:“兄长,如今队伍当中是个什么情况,想来也不用小弟多做言讲。一釜沸水,随时有倾覆之危,置身其中,要么被烫死,要么化为其中一员......”
听苟政这么说,苟胜神情间仍有所期待:“距离凉州也不远了!”
苟政道:“若能顺利抵达、安顿,固然是最好!”
苟三郎这话里的勉强,苟胜如何听不出来,愁眉紧锁,不由地咬着那冻裂的嘴唇,看着都疼,但他却好似一无所觉。沉凝着想了许久,方才说道:“若是提前向朝廷示警,向官府举报梁犊异动呢?”
对此,苟政回答得更为干脆:“那我等必死,要么被朝廷视为叛逆一并诛除,要么被梁犊等人所害!”
“或者弃军逃亡?”苟胜又问。
苟政道:“且不说逃往何处,如何逃,便是逃走了,如何栖身?弃戍而走,同是死罪,同样可能连累滞留河北之族人......”
苟胜那张阳刚的面庞,已经被苟政说得只剩下愁苦之色了,这时,苟雄不禁看向苟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元直,你有何办法?”
闻此言,苟政指了指脑袋,无奈道:“兄长,清谈阔论,小弟勉强,真知灼见,非我所长。以我短见,还是盯紧梁督那边的动向,然后,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