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留没吭声,甚至一动未动,庄望抱着古琴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她,陆阳当即会意上前,小心翼翼地在她肩上拍了两下,刚要唤她一声,却见适才还清醒着思虑应对之策的杨不留竟紧阖着眼,喘息间像是难以忍耐的难过苦楚,稍微挪动了一下,霎时间头重脚轻,彻底晕过去了。
候在楼下跟雨歇拿着扫帚比划招式的小林柯吓懵了,听着琴阁里二位老板指使着带杨不留回肃王府安置,又踩着棉花似的请了四方城里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王府上下战战兢兢地乱成一团,却不曾想,接连诊脉而出的太医神医悉数拱手道贺,报了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来。
肃王妃已有孕在身,脉象安稳,问过行房之事,月数应当已是近两月的光景。
这喜事从肃王府传到后宫只用了半日不到,宁贵妃喜上眉梢,连带着前去问安的诸熙诸煦也跟着乐呵不已,又是敬拜宗庙又是吩咐手脚利索的内侍宫女前去肃王府那半座和尚庙里帮衬些许,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地围着头晕眼花的杨不留绕到敲响暮鼓,杨不留这才从不适的眩晕里陡然惊醒,趁夜往南境时慕青那儿送了封信出去。
孰料不过半日光景的拖延,事情竟全然往着她无从把控的方向狂奔而去。
杨不留不止一次的胆战心惊,觉得这孩子来的实在不逢时机。
半日延迟,还未及书信送抵南境,时慕青便已然为着昭南王勾结乔忱招惹杨不留一事恼怒万分,趁天光微明,提前给山里的土匪放了风声,将昭南王府的马车驱赶引至一处群山环绕的小路当中……
而直至时慕青藉以山匪的身份掩着面目掀开车帘,却未见昭南王身处车厢之中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之前乔忱揭露往事的信笺不过是一笔铺陈而已在此洪光皇帝猜忌杨不留狠毒用心之时,对昭南王下手惩治,才是彻彻底底将杨不留推向绝路最致命的一击。
万幸的是,南境并非仅时慕青一人,孔安和陶侃前脚收到京中来信,后脚就得了时慕青莽撞行事的消息,两厢斟酌商议,先往京中送了风声过去,一群山匪和官府商会攒在一堆儿思虑应对之举。
但即便得知昭南王遭劫遇袭之事已然传到宫闱之中,杨不留的身体状态却实在难以撑着她亲往琴阁斟酌对策她害喜快害没了半条命,得知庄望陆阳拉着玉琳琅登门拜访,勉强凄凄惨惨地能坐在桌旁,含着一口水提气,“这两次南境的消息传得这么快,昭南王藉庆安侯之手联络京中的渠道查明了吗?”
三位老板看她这脸色也跟着难受,庄望觉得自己大抵开口就要骂那位耗在北境的肃王殿下,一时没吭声,玉老板毅然站在庄望身边也没话,末了陆阳挠了挠脑袋搭了茬儿,“南境的一家镖局,是乔忱刚往南去的时候拿钱砸的,但这镖局原是郑家的分支,后来虽说分了家,但一直往来交好,这些日子也没察觉,现在陶侃那边已经拿查账的事儿把人掐住了。”陆阳顿了一下,满脸为难道,“之后呢?”
杨不留闻言愣了一下,缓慢地琢磨清楚陆阳这话意有何指,一时没说话。她这会儿唯一觉得万幸的便是肃王正身处两军交战的阵前,洪光皇帝不敢拿一军主帅做赌注,杨不留所作所为诸允爅即便大多知情,却也仅限于知道而已,无论如何彻查,肃王府总归不会牵扯进去。
“皇上大概会追责。”杨不留其实也拿不准帝王心计,只能先盘算着极坏的后果,“怎么把肃王府革除在外我自己看着办,倒是因着先前长街当铺一事,毕竟是玉老板的产业,顺藤摸瓜查到琴阁就不妙了,今明两天大抵算是个限期,先把琴阁和陆老板的生意收拾稳妥,其他的,日后再从长计议。”
“日后?日后什么时候你说清楚。”庄望指节捏得发白,不想把一肚子郁闷悉数抖落出来,磨着牙强忍着怒意,“这京城里外,上至辽东西北下至东海南境,商会也好暗线也罢,所有的生意都是因着你牵连在一起的,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你这肚子里可还有一个,你就不怕肃王得知你有何不妥脑袋一热从北境提刀杀回来不成?”
“所以我没告诉他。”杨不留轻叹了一声,浅浅地笑了一下,“身孕之事我没准府上的人往北送信,倘若我当真有何不测,还有劳三位,好生封住肃王府的口,千万别让朔方犯下滔天之过。”
杨不留垂下眼眸,轻抚着还无甚形状的小腹,轻声道,“不韪人道,这是我的早便应了他的。”
自玄衣卫详禀了肃王妃杨不留西域巫女血脉的身世来路之后,诸荣暻心里的不安惊惧和恍然彻悟各占了半数,而后他听闻肃王妃身怀有孕,又开始昏昏沉沉的替她撇清细数,她究竟害过甚么人的性命,又撺掇过甚么叛逆之伍……时睡时醒的盘算了几天,好像除了推着那些咎由自取之人浮出水面,也便只剩下长街当铺一案,诸荣暻连着玄衣卫和昭南王都着了她的道,将当年残害过她娘亲的旧臣旧侍悉数清除。
诸荣暻迟疑了,他认定自己时日无多,想着看在肃王多年来血战沙场护卫疆土的份儿上,看在她腹中皇家血脉的面子上,这些也许可以勉为其难的既往不咎。
而正这当,昭南王遇险的消息偏在诸荣暻好不容易动摇了念头的时候,张牙舞爪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洪光皇帝从梦魇里挣扎转醒,昏沉不清的眼眸里登时亮起一丝清明杀意。
昭南王已经遂了她的愿贬斥到南境,她却仍旧不愿放过他这般蛇蝎心肠,断然留不得她的命。
尹银花侍候在一门之隔的阁外,听见诸荣暻艰难起身的动静,忙走近抬手搀扶道,“皇上,这是?”
诸荣暻借力撑了一把,“银花,请肃王妃进宫一趟。”
尹银花一怔,垂眉耷眼明知故问了一句,“请肃王妃到贵妃娘娘那儿候着?”
“先扶朕换身衣裳。”诸荣暻沉声道,“不必惊动贵妃,请肃王妃……去华庭殿罢,朕有话要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