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金吾卫、五军营全城待命,诸位可知,父皇龙体抱恙之时倘若生出异心,无论你脑袋上顶着几品的官帽,一律可先斩后奏就地处决。本王倒要看看,哪位大人想试上一试?”
诸荣暻这病痛久积来势汹汹,春末入夏时还不见恢复精神,整日里困倦不已,喝了汤药偶有清醒时便诏诸熙到榻前议事,时不时地问一问朝堂上那几只老狐狸是否安稳,各地政务的归置审阅他学了几成,肃王在京,究竟是否于他有阻。
诸熙在御前向来规矩,也就提及他三皇叔的时候能露出几分年少意气,乐不颠儿地说了一句今日小朝会上,肃王殿下帮他好生出了回气。
诸荣暻不予置评笑而不语,诸熙张扬了一句话的功夫又敛了小孩脾气,恍然记起正事,从袖子里摸了张私藏的奏折出来。
诸熙在小山似的折子里扒出来这张打北直隶送来的奏折时先是怔愣,多少有点儿拿不准他这位二皇叔久违的讯息里会否藏着甚么猫腻。小少年有点儿发怵,犹豫再三没敢翻看,散了小朝会照例去洪光皇帝榻前问安见礼,这会儿才想着规规矩矩地把奏折呈递过去,稍微耷拉着脑袋候着洪光皇帝的指点审批。
诸熙偷偷瞄了一眼,那奏折上不过寥寥几行字,诸荣暻却扫了一眼便怔愣在那儿,默然不动了半柱香的时辰,沉钝地叹了一口气,缓慢低声,喉咙里沙哑粗粝。
“还记得昭王府上那个弟弟吗?”诸荣暻伸手抹了把嘉亲王窝在不通风的寝殿里闷出的薄汗,“开春北直隶几个县府闹了天花,弟弟染了病,月初的时候离世了。”
昭王幼子也就跟煦儿一般年纪,诸熙闻言静默了片刻,一时觉得难以置信,开口喉间抖了两下,红着眼眶嗫嚅了一句,“皇祖父,您也节哀。”
诸荣暻拍了拍嘉亲王瘦削单薄的肩膀,忽然慨然哽咽,说不出话来。
纠缠不放的病疾和接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压得诸荣暻喘不过气,他不得不躺在病榻之上一遍又一遍的回顾往昔,直视着自己随着病痛累积的年纪,甚至触手可及的命途终极。
然而这时扭头去看,他身边的至亲子嗣已然寥寥所剩无几即便宁贵妃每日服侍照料,嘉亲王和肃王时常问安请礼。
洪光皇帝忽然间生出满心满腹的空落凄楚,仿若北明的血脉凋零尽数是他所为之,无从悔恨又追悔莫及。
倘若诸荣暻一睡不起,倘若肃王重返镇虎军四境战火又起,倘若容不得异己之人的昭王卷土而来毁掉诸熙……北明朝堂的旧例旧制以至于旧臣旧址,还能所剩有几?
洪光皇帝自负一生,承袭江山的高位也只能是诸荣暻亲手教导把控的诸熙。
那么握持帅印兵权的肃王枕边人的人选,就断然不能交付到有权威家世的朝臣世家手里。
诸荣暻伸手替起身告辞的嘉亲王拢了拢衣领,“一会儿还去肃王府学武?”
诸熙自学习处理政务便鲜少有时间去肃王府贪得一时嬉闹休息,他眨了眨眼睛,没明白洪光皇帝是何用意,诸荣暻也没解释,只道,“去跟你三皇叔说一声,抽空到长宁宫去,让你皇祖母张罗着挑个良辰吉日。”
洪光皇帝总算对诸允爅不肯妥协的婚事点了头,肃王首当其冲欢天喜地。
宁贵妃虽还忧心着昭王幼子之死,但逝者不可追,眼下肃王能尽快把杨不留名正言顺地娶进家门开枝散叶自然是头等大事,皇家仪制繁琐,宁贵妃不假于人一手操持,杨不留到头来只用去长宁宫量了身量用以裁定凤冠霞帔,此后便没了她能帮忙插手的地方,被诸允爅好生哄劝着回府休息调养身体。
然而这理该含羞待嫁的新娘子却满面愁容,根本歇不下去。
昭王有意重现方苓旧案一事杨不留并非未曾同肃王提起,然而那位一门心思娶媳妇儿的肃王殿下根本毫不介怀,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再三保证,决不会准许任何人在他面前伤她毫厘。
可天定吉时也捱不过昭王对杨不留的怀恨在心,杨不留总觉得这稀里糊涂热闹起来的婚嫁之事实在不合时宜。
无妄拨着佛珠的动作顿了顿,掀起眼皮神神叨叨地看了杨不留一眼,没忍住叹了口气,温吞道,“这良辰吉时还是贫僧替二位算的,姑娘非要跑到贫僧这儿说这婚事定的不逢时机,难道是来砸我护国寺的牌子?”
杨不留一口茶水呛了一半,抬眼觑着这位顶着得道高僧之名行以神棍之实的无妄大师,实在感慨他这脸皮着实厚实,“……不敢不敢。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有事相商,请求护国寺助以一臂之力。”
杨不留放走郎七归山,铺陈了半年有余,为的便是循着他的动向,让陆阳和庄望的人脉摸清诸多蛰伏于中原境内,却自阿尔番丽去世之后未曾动过的鹰犬暗线,而后寻得时机,一遭斩除干净但这凭空落下的婚事反倒成了阻碍,昭王原本就惦记着藉由杨不留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牵连肃王府一并除去,而今郎七要么久无联系,要么难得一见时竟也开始对昭王所为作以隐瞒……
昭王蓄势待发,杨不留以备万全的筹备便不能再拖了。
“……”无妄捏着佛珠愣了一下,“你说什么?拔除?”
“对……我打算在肃王府大婚之前,把南境鹰犬和蛰伏的暗线悉数牵出来。”杨不留拧了下眉,不自在地沉了口气,“若有必要,一个活口也不留。”
世道光阴奔流无返,西域鹰犬在二十年前因着阿尔番丽折了半数,而今世事难料,另外半数终归也要湮灭在稳固王朝的洪流里。这些人算不得一族一系,却亦是西域血脉的一支,因着战乱流落至此,又因着所谓信仰无以延续……这些疯狂的糟粕弃之并不可惜,可惜的无非是为了拥护虚妄而泯灭良知的生命。
杨不留追寻这些人的踪迹时无妄几乎尽数悉知,他甚至比杨不留自己都要清楚,她曾经为了判定这些人会否再生祸乱,纠结了几番几次。
然而总有人想捡起这些祸端再趁机生事,总有人推着杨不留走向她再难犹疑恍惚的位置。
无妄阖上眸子,低沉地念了几句经文,压抑地叹了一声适才问道,“护国寺如何襄助?你又打算借谁之手加以铲除?五军营?”
“有人比我更想除掉这些鹰犬的痕迹。”杨不留蹙着眉,捏着茶杯顿了一下,“大动干戈的事儿,还得是皇上的旨意来得更周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