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方才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阿婆却不知从何处摸了一把开刃的菜刀,被锁链牵绊得缓滞的步子骤然迅捷起来她迅速绕过方桌,挥刀砍向含烟站立着的地方。
饶是林柯也未对这位瞧着慈眉善目又栓了铁链的阿婆设防。他急忙揽过含烟护在身前,死死咬着牙根儿打算拿后背搪下这一刀,屋外的白宁和周子城也是毫无预料,他俩下意识地朝着屋门的方向跑,不住喊道,“小心!”
正此不可转还的紧急之际,只听“哗啦啦”一连串声响,竟是杨不留一把扯住了老妇人脚上的锁链向后猛地一扯,直接掀得阿婆身子一歪,扑倒在地上,痛呼和哀嚎随着落地的“咕咚”声一同摔响。
菜刀将将擦着林柯肩背处的皮肉剐蹭而过。一股子粘腻殷红将破开的的深色布料洇染得更深林柯低低地嘶了一声,白宁和周子城已然冲了进来,但对着这么一位老妇人又不好肆无忌惮,俩人噎着火转头看着杨不留,却听她道,“看我做甚么?打晕了捆起来就是了。”
白宁到底是还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有点儿为难,“她都这么大年纪了……”
“抡刀砍人的不是她?还是明知在鸡汤里下了毒,还叮嘱陆夫人多喝汤的不是她?”杨不留略微俯身,不觉可怜地抬手敲在仍紧紧抓握着菜刀的老妇手腕上,敲得她吃疼松手,再把菜刀踢在一旁,波澜不惊地哼了一声,“白宁,去带两辆马车回来。这几位……先拖到京兆府的大堂上。”
荒村往京兆府至少须得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
林柯背上的伤势不重,杨不留拿着小院里存备的伤药帮他包扎处理也便没什么大碍,就是这上药的时候得脱了上衣,少年郎光溜溜精瘦的臂膀袒露在外,别别扭扭的在杨不留面前闹了个大红脸,羞赧得不好意思随着几位姑娘的车驾坐着,便闷头跟白宁换了换,跑去另一驾马车上陪着周子城,跟悠悠转醒的两位护院和一位老妇大眼瞪小眼。
亏着白宁和周子城一唱一和的叫了几声准王妃,含烟同杨不留几句话熟稔得挺快。
虽说只见那小湖在鸡汤里下了毒,然为保险起见,杨不留还是拧着眉头搭着含烟的腕子,念着先一步替她诊断一番但杨不留医术算不得精湛,诊脉时欲言又止的表情瞧得含烟心慌乱颤,她犹豫了一会儿,不住问道,“杨姑娘,可是……孩子有甚么问题?我只是听到屋外说话,猜汤有问题没敢喝,难道还有旁的毒”
“安心。”杨不留好不容易诊定了脉象,眉头一松,轻声一笑,“脉象无碍,胎儿安好。只不过略有燥火,想来是久受拘禁心里多少躁郁的缘故,回去寻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调理一下便是。”
含烟这才松了口气,一时热泪盈眶,一时又嗔怪地在杨不留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车轮正巧滚过一处暗石,车厢摇晃得厉害,直颠得那倒卧在车厢地面上的小湖哼哼唧唧的醒转过来,嘴里含着帕子,呜呜哇哇地叫个不停。
杨不留略作犹豫,半挡在含烟身前,伸手把那在车厢里扭来扭去的小湖捞了起来,扯掉她嘴里的帕子,自腰间布包里抽出三根银针封住她的穴道,让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轻声问道,“若是不想下半辈子在污秽潮湿的牢中度日,我问你甚么你便答甚么,可好?”
经此一问方才知晓,那名煮饭的阿婆本是秦府一名上了年纪遣送还乡的奶娘,虽是秦难生母,不过却母子嫌隙多年。她早年被请来照顾府上二夫人的幼子,无奈幼子早夭,二夫人体弱,本就因着幼子早夭一事伤心欲绝,偏就在此时,秦相爷迎娶了莳真儿这么一位勾栏花院出身的妾室,对二夫人冷落辱骂多次,雪上加霜,二夫人没熬过几冬,郁郁而终。
奶娘本就瞧不上莳真儿的出身来路,虽因秦难的缘故不得不助他一臂之力,照顾被他们掠来的孕妇,然而她既知莳真儿是为借腹生子骗得财物,只觉心头大恨,这才一而再的妄想让被关押在此处的孕妇小产,决不能让他们的算计得逞。
“第一个孕妇本就是我家夫人从北边挺远的地方买来的,结果却被她推倒在地又灌了红花,孩子没保住。”小湖狠狠地一磨牙,“若不是因着无人可用,早就把她丢出去了。实在没办法,这才拿链子拴着,谁知道……”
“先前孕妇的孩子没保住,所以你们就乱棍把那女子活活打死了吗?”杨不留皱了皱眉,实在觉得乏善可陈,“担心事情败露,便想着毁尸灭迹。你们可当真是想的好法子。”
问询间,马车速度渐缓,街市喧嚣尘埃肆起,含烟抚着腹部隆起滚动,一时又伤怀地红了双眼。她微微靠向窗格,掀起帘子轻轻望着窗外,隔了许久,终是缓缓地一叹,“杨姑娘,你知道吗?我本还想着,若是相公无从得知我的去处,我便说甚么也要将这孩子安安稳稳的生下来……我活不活着不重要,但我想着,许是总有一天,他们父子能见上一面,眉宇间有几分相似,也许能有血脉相连的感应,相公能知道,我还留了一个孩子给他。”
“幸亏你坚持下来了。”杨不留思及陆阳最初趴在坟头那一副要死不活的鹌鹑样儿,不住笑道,“陆老板找你找得好苦,当着他的面,可别说甚么要死要活的了。”杨不留觑着窗格外的街市,顿了一下,弯着眼睛替她理了理头发,末了又觉得缺些什么,讨了小湖的钗子替她带着,“他可等着你呢。”
陆阳此时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京兆府公堂外的空地上来回转悠。顾隐捏着卷簿审问被陆老板拎过来的这一串蚂蚱,本就耗费心力,又实在被他转悠得头晕眼花,正准备掐腰让他歇会儿。忽闻京兆府正门外马蹄轮轴声由远及近响而又止,未及问询,便见陆阳脱了僵的野马似的撒丫子跑没了影儿顾隐念叨着许是肃王府来了人,紧赶慢赶的也追了出去,甫一站定在衙门门槛儿,抬眼便瞧见那飞奔而去的陆阳这会儿正嚎啕大哭地扑到一位孕妇跟前儿,紧拥而泣,难舍难分。
顾隐瞧得牙根儿直酸。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哭成这个德行也不嫌丢人。
于是乎顾府丞咳了一声,示意陆老板适可而止。
然而陆阳有了媳妇儿就不管不顾,愣是听着顾隐险些把肺子咳出来这才罢休,任着含烟红透了脸颊推了他一把,先是郑重地向杨不留长揖一礼聊表谢意,转而不走心地念叨了几声失礼,拱手请顾大人前来主持大局。
旁边的杨不留忍不住地偷着乐。
天边忽起一阵疾风,似是转瞬间卷来了铺天的雨云。几乎同时,雨歇快步自暗巷而来,讲究又磨唧的拱手见礼,而后靠近陆阳和杨不留,颔首哑声道。
“秦府传来消息,莳真儿畏罪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