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的闲谈浅笑渐起,遮住了街上春雨的淅淅沥沥。
念儿气恼地抖了抖被雨水打湿的衣裙,盘算了一整个清早的好玩儿去处就这么被一场看起来像是要下个没完的雨拍在这茶楼里,她抬手招呼茶楼伙计上了壶热茶,转身给杨不留递了个手帕才坐好,忍不住噘嘴道,“往年春天的雨可稀罕着呢,都攒着入了梅才开始下,今年倒好,雨水过了就时不时的下一阵子,实在讨人厌……今天新换的裙子。”
白宁忙不迭的斟茶,觑了念儿一眼,对于这丫头裙子上花里胡哨的压脚不予置评,反倒对这过分“热情”的春雨略觉不妥,隐隐担忧道,“今年这雨着实较前几年多了些,淮水离着京城近,堤坝年年都修缮,就是下点儿雨就涨的泗水,不知道今年如何……”
杨不留心不在焉的抖开手帕沾了沾被雨打湿的衣袖,默不作声的侧目看向窗外,眸子稍稍上挑,似乎在看从天而降的雨势,良久才回过头,瞧着小小年纪偏要学着苦大仇深皱眉头的白宁道,“来应天府的路上倒是沿着泗水走了一段,怎么,往年泗水常有洪灾泛滥不成?”
“姑娘和我们家殿”白宁险些说顺了嘴,囫囵吞字的时候咬了下舌尖,捂着唇含混了一会儿,继续道,“公子从北边回来,应当是沿着泗水上游走的,那儿河道宽,水大些也不怕,只不过泗水支流上的祁县决过堤,黄水分流从泗水入淮,沙泥堆积在下游,上面多掉个雨点儿泗水下游就泛滥,那儿又多是农户,水大水小都是麻烦……”白宁压着嗓子,又道,“不过五军营前几日收了信,穆老将军这月中旬回京述职,取道泗水,若是水势增长,届时便能知晓。”
杨不留微微歪斜着身子,默默地听着。
修缮堤坝说起来是件慷慨激昂万众一心的壮义之举,然而这土石沙砾一动,便是朝廷一环扣一环的牵连。户部出钱筹物,工部落实工事,倘若进度追赶人手不足,兵部也不能坐视不管这么大的阵仗,朝廷十之**会指派熟门熟路多有往来协助的旧臣下到地方督办,上头不出幺蛾子,下头着手工事也能事半功倍。
然而去年一起贪腐案,查撤了不少手脚不干净,办事却利落的小官儿,朝中风声鹤唳了许久,六部之中恨不得人人抱着一块清正廉明的招牌,免得惹祸上身。
依循旧例恐怕行不通,偏偏户部尚书温如玦、工部尚书李有君、兵部尚书姜阳这三位惯常推诿单干,若是没个主事的,怕是部署安排尚未落到实处,人倒先抡起胳膊掐个没完。
杨不留忍不住好奇,早些年朝堂之上也是如此立场分明吗?还是这些年见着太子和昭王的羽翼渐丰,秦相的野心蓬勃,迫不得已的逼迫着所有人从云缠雾绕之中显露马脚,以求得世代留存。
有几人当真是为了这天下的长治久安?
肃王倒算一个,还是个揣着一肚子明白仍旧敢往南墙上撞的,就这么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优点的韧劲儿,把冷静起来像是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的杨不留稀罕得要命。
茶楼老板会做生意,见这雨怕是得淅淅沥沥的下一阵子,便在大堂中央摆了张书案,也不知从哪儿挖出来个说书的,按在了大堂当间儿。
扶尺一响,堂中静了半晌,然而这说书的肚子里没甚么活儿,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又是满堂的喧哗吵闹,各说各的。
杨不留抿着唇,似笑非笑地微眯着眼睛听白宁和念儿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泗水两岸民风质朴,因着常有水患,不少人家迁到京畿附近落户讨生,肃王府里就有几名家将老家在那儿,每年春耕时节,顶怕收到家书报了水患。
杨不留笑着安慰了几句,无关痛痒,但白宁和念儿听着觉得是个寄托,杨不留又情真意切的,熨帖得两个孩子晕晕乎乎。
“对了杨姐姐,你早上一直在忙,也没吃东西,要不我去要点儿茶点甚么的给你垫垫肚子?”念儿歪着脑袋看她,得了准许便转身吆喝着茶楼伙计,可这满堂喧闹嘈杂,伙计离得老远也听不清,念儿便蹦跶着往柜台的方向去……
孰料,小丫头刚从凳子上跳起来,旁边儿便有一位一身酒气的年轻人歪七扭八的占了小丫头的座,没骨头似的倒在了靠近杨不留的位置。
杨不留被这熏人的酒气冲得下意识的屏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在满目戒备就差拔刀的白宁肩侧拍了一下,姑且观望一下形势。
这一身酒气的年轻人把方才摆在隔壁桌上的茶壶捞过来,对着壶嘴儿“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不怀好意的堆了满脸的笑,“方才……嗝听姑娘说甚么泗水……姑娘难道是祁县生人?”
杨不留不准痕迹地避开他张牙舞爪的就要搭在她腿上的胳膊,似笑非笑地弯了下眼睛,“不过是有几位朋友家在泗水,今年春日雨水充沛,不免有些挂念。”杨不留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这醉酒之人的眼睛,似是在辨别此人究竟是真的喝茶醒酒还是纯粹装醉,她又笑了笑,“这位公子可是祁县生人?”
“在下不才,是个小有家业的秀才,屡试不中,被家父赶出来学着做买卖……”那年轻人一脸沮丧地摆了摆手,转而朦胧着一双眼看向杨不留,“我前两日刚从泗水回来,要我说,姑娘可赶紧跟你那些朋友说说,还待在甚么祁县守着甚么泗水?趁早离开得了!那水涨得吓人呢!朝廷连个人都没派过去,户部工部兵部正掐着架呢,哪儿能有时间管你泗水的堤坝还撑不撑得住?”
这位年轻人嗓门儿不小,一通嚷嚷引来不少人围着桌子凑热闹。念儿大方的点了吃食跑回来,见被占了座位,甚是不解,挤来挤去地绕到杨不留身后侧,瞧了瞧白宁皱紧的眉头,又瞧了瞧撑在杨不留长凳上的那只手,当下以为是碰上了耍酒疯的无赖,正要发作,却被白宁拉住了衣袖,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杨不留稍微垂眸,在年轻人腰间泛旧的荷包上略略一扫,目光停在荷包上针脚细腻,字迹清秀的“吾郎陆阳”,一瞬便收,眨眼间一脸的清心寡欲褪了个一干二净,颇感兴趣地扬了下眉梢,没心没肺似的压低声音追问道,“陆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陆阳被酒气冲昏了头,脑子一半儿清醒一半儿浆糊,也没顾上这位萍水相逢的姑娘是如何叫出他的姓氏,只故弄玄虚的哑着嗓子说话,像是甚么了不得的辛秘似的,“我有一哥们儿在皇城里头当差,前几日在华庭殿当值的时候听说的,北边之前不是打仗?工部调了不少人手去收拾,我从泗水那边走水路回来的,祁县倒是没下多少雨,可黄水溃堤那处雨水不少,水涨得厉害,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管。户部更别提,见天儿的被皇上拎着问拿什么查贪官污吏的进度,惨着呢。”
一个醉汉,即便字字珠玑言之凿凿,怕是说出来的话也会被旁人打折一半儿,当个茶余饭后的热闹听。杨不留也是撇了撇嘴,装作听他吹牛全然不信,“朝廷那么多大官儿,怎么会没人管呢?陆公子怕不是借酒说笑糊弄人。”
旁边凑趣儿的自然也不信,一哄而笑不当回事儿,陆阳闻言却一激灵,猛拍桌子规规矩矩的坐好,捋胳膊挽袖子要动真格的,“我说你还别不信,朝廷当官儿的倒是不少,可跑腿儿的不还得地方的小官儿?这年关前后裁撤了多少人你们不知道吧?好几百呢!就这关头,谁还乐意操心堤坝的工事啊?那还不是一不小心就扣了个贪钱的帽子擎等着被查么?”
陆阳捏了捏喉咙,酒喝太多灼得难受,他也不见外,捞起杨不留桌子上的茶壶闷了一口,快摆成说书的架势,“就之前死的那个什么广宁来的知府,大伙儿都知道吧?要我说,他就是死有余辜你说他肚子里算盘扒拉得叮当响,回来差不多能撂的都撂了,那么多大官儿小官儿连带着挨罚,要搁在我身上,我也恨他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到头来不还是落了个惨死的下场?这位高权重的人想杀他,那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样?事到如今,大理寺都查不出个四五六来,更何况阮绍那个怂包蛋?”
这么一番话音砸在地上,总算是换来了几声附和,捧着茶点刚挤进来的茶楼伙计放下盘子也跟着一脸的高深莫测的听着。
“京城里那么多漂亮姑娘被毁容捅刀子的案子还没查清呐,死了人的事儿咱软大人哪儿行啊?”
众人附和一笑,小伙计一瞪眼睛,“嚯”了一声,“诸位不知道吗?那被毁了容的姑娘里,也有个死了呐!”
长宁宫盎然春意留得长久,微风细雨桃花零落,枝头上仍旧坠着的花瓣瞧上去也比肃王府那两株可怜兮兮的桃树多。
肃王华庭殿撂了挑子出来,微风细雨一身轻松,领了个反省的罪名就溜达到后宫,捡起一枝不知何时被刮蹭折了的海棠,捻掉杂草,晃晃悠悠地跑到宁贵妃跟前拱手奉上。
宁贵妃正巧一身海棠浅色的裙裳,笑着责骂他半年未见也不知道提前备着些她喜欢的,反倒折了她宫里的花来献殷勤凑热闹。
诸允爅顺从地被宁贵妃捏了捏耳朵,驾轻就熟地伏在她膝上讨饶。
孰料这一俯身,微微宽松的朝服领口便钻了凉风诸允爅听见宁贵妃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不妙,果不其然一起身,抬眼便见宁贵妃瞥着他后颈领口处蜿蜒到背后的新疤,眼眶通红,泪珠悬而未掉。
“……这又是何时伤的?”宁贵妃稍稍抹开眼泪,眉间担忧地蹙着,“不是没回北境吗?那是在广宁……我听你父皇说起过的,奴儿司偷袭的时候闻戡都造反,你带着金吾卫去当的先锋”
“母妃,能保得边境安稳,我这点儿伤不算甚么……”诸允爅紧忙背手跟元嬷嬷讨手绢,毫无章法的替宁贵妃擦了片刻,“只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让母妃担心了。”
宁贵妃满腹儿行千里母担忧的酸楚被肃王这一通抹布擦桌子的手法搓得碎了一地,她拍开这小子为非作歹的手,气得结结实实地拧了一下他的耳朵,“桃花糕早备着了,先去吃点儿再说,别祸害我今儿新换的脂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