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一探究竟,杨不留着实吃了一惊。
倒是未曾料到,宁贵妃派念儿随着杨不留做事,原来非是试探,亦不是挑衅,而是担心肃王殿下这个年纪尚轻时喜好拈花惹草的正人君子,久不开荤一朝动情,一不小心败坏了姑娘家的名声这小细作就是个来通风报信的,顺带着定时定晌的把肃王殿下赶回自己的房间去,断不可坏了规矩。
宫墙森森人心寒凉,杨不留起初猜测,宁贵妃既然能够多年掌管后宫安定,想必是个雷厉风行的厉害角色,如今后宫风云没见着,倒见着个操心自己儿子人品的亲娘,杨不留忍不住偷笑,觉得贵妃娘娘怪可爱的。
话匣子一开,念儿许是觉得彼此熟络了,抱着自己端来的茶杯喝了几口润喉,小莺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小丫头从小就在宫里教养着,比寻常的姑娘机灵聪明,但毕竟年纪小心思纯,早些时候还记挂着的主仆有别被她一句投缘随手抛诸脑后,末了开开心心的说漏了嘴,差不多把她知道的听来的所有跟肃王牵扯过婚事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细数了一遍,末了拍案一叹,“不过这个小姐那个姑娘的我差不多都跟着娘娘见过,上了台面嘛,都是八面玲珑的,可出了宫门就不是一回事儿了,我见过好几个欺负丫鬟的呢!还是杨姐姐好。”
杨不留眯着眼睛笑,“你才认识我半天,哪儿就好了?”
念儿微微扬了下脑袋,“姐姐这就有所不知了吧……三殿下虽然平时看着一副万花丛中过的样子,但心气儿高着呢,他喜欢的,准是大好人。”
小丫头说得言之凿凿,杨不留笑着挑了下眉,姑且搁下这个话柄,贴心的托着茶壶试了试温度,从容的给她倒茶润喉,“念儿,听林管家说你今早从宫里出来就在忙,累吗?”
念儿砸吧砸吧嘴,摇了摇头。
杨不留一笑,又试探着问道,“那……应当识字吧?”
念儿挺开心的点了点头,“娘娘教过的。”
杨不留松了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书案上累摞成山的拜帖书卷,轻声道,“太好了……我对这京中的官职事务不大清楚,正好,你陪着我整理这些帖子,顺便给我讲一讲,行吗?”
谨身殿灯火通明。
夜色舒朗,肃王殿下一身浅色朝服,像是缀在夜幕里的一颗星。
谨身殿前是通往后宫的必经之路,诸允爅跪在那两块儿万分亲切的青石砖上,习以为常的受人注目,脑子难得放空,瞪着一双眼睛望向殿阁之中恍惚的烛火宫灯。
暮春时节,夜里还是寒凉,诸允爅一动不动地跪了一个时辰就觉得自己这一双腿麻木得快没了知觉,稍稍挪动了一寸,两腿登时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得又痒又疼。
肃王毫无形象龇牙咧嘴的“诶哟”了一声,针尖儿落地大的动静把候在谨身殿的几位小公公吓得心肝儿直颤,哆嗦着跪在地上,伏地叩首,不敢起来。
诸允爅抖了抖衣袍袖口稳妥的拔直身子,满不在乎的笑道,“新来的吧?本王有那么吓人吗?起来起来,这在谨身殿外跪地反省哪儿有你们的份儿?”
几位小公公互相左瞧瞧右看看,窸窸窣窣的站起来,就这么两厢短暂的晃了一下神,待到诸允爅再漫无目的的把目光投向谨身殿八字大敞的殿门时,便瞧见门边儿上趴了一个圆圆滚滚的小身影定睛一瞧,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裹着一件儿厚厚的小袄,长得还没候在门边儿的侍卫腿高,一双眼睛星河似的亮闪闪的,好奇的盯着跪在地上稍有些凄风苦雨的人,良久未动。
诸允爅一愣,看见那小团子蹦跶出来时又是略略一怔,待见着守门的两名侍卫满目慌措时简直无奈至极瞧这神情,两个大活人,连殿阁里什么时候钻了个小娃娃都没瞧见,看来这宫城守卫实在一言难尽。
肃王正纳闷儿这小不点儿是谁的功夫,便见不远处疾步走来一周身暗红绣金的少年身影,他抬手止住了脸色惨白的侍卫大礼,一把抱住小炮弹似的扑向他的小团子,温声道,“都说了,玩闹的时候不许偷偷跑出东宫,要是被父王母妃抓到,小心你的屁股!”
少年被小炮弹撞得身子歪扭向一侧,抬眼正好撞上了肃王惊诧地投来的目光少年先是吃惊了片刻,回过神来当即按着小团子的脑袋,甚是郑重的面朝肃王执礼问安,难掩激动道,“三皇叔,好久不见了。”
“天呐……”诸允爅一时没敢认,“熙儿?”
也怨不得诸允爅认不出。熙儿是懿德太子妃所生嫡子,三年前北境一战,肃王离京之后就再没见过他,小殿下十来岁长势喜人,一别三年抽了条也变了模样,受教习礼,现如今已经端的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跟小时候围着他转的跟屁虫哪能同日而语?
诸允爅无声的笑了笑,半是戏谑半是正经的恭敬道了一声“见过嘉平王”,直把小少年羞得“噌”的红透了脸,不好意思道,“三皇叔就别取笑我了……对了,这是煦儿,皇叔领兵出征两个多月之后他才出生,皇叔到现在还没见过呢。”他揉了揉小团子的发顶,有模有样道,“煦儿,叫三皇叔。”
小团子脆生生的喊了一嗓子,伶俐的凑上前去,大方的白送了肃王一通熊抱。
这小不点儿实打实的肉乎,猛地扑过来撞得两腿没甚么知觉的肃王一趔趄嘉平王正是少年心思敏锐的年纪,瞧见肃王皱了下眉,自然也猜得出他跪在此处的时辰不短,忍不住抱怨道,“三皇叔可是又顶撞了皇爷爷?这次得在这儿跪多久?”他想了想,犹豫道,“父王晚膳后会去请安,要不,我求求他”
“打住。”诸允爅笑着摇了摇手指,“皇长兄要是替我求情,我八成就真的要跪到明儿一早,直接上早朝了。甚么都别说,回去吧。”
嘉平王年幼,思来想去也没别的办法,又不好追问三皇叔罚跪的缘由,只能叹了口气,正要拱手告退
这时,只见尹银花往着谨身殿前的方向风风火火的一溜小跑,离得老远就瞧见从东宫跑到这儿来的两位小祖宗,一挑眉梢像是要说教嘉平王见状讨饶,赶忙搂着弟弟站在跪得溜直的肃王身后侧,趴在肃王耳朵边儿嘀咕,“……花公公比先生都唠叨。”
诸允爅失笑。
临到跟前,尹银花暂且放过了躲在后面的两位小祖宗,垂眸执礼,对着肃王也没甚么闲言可叙,先上前把人搀扶起来,语重心长道,“皇上说,肃王殿下久不在京,一时忘了体统,反省两个时辰便是。今儿这一身风尘的就算了,赶明儿下了早朝,去给贵妃娘娘请个安。这时辰早便到了,殿下,无碍,回吧。”
诸允爅听完尹银花传话,微微俯身,在腿上捶通了凝滞的血脉,觉出凉意由外而内的钻进骨骸又回暖,他先行执礼谢过,转而眉目沉重的问了一句,“母妃她……”
尹银花笑着眨了眨眼,“贵妃娘娘一切安好,等着殿下明日请安去呢。”说着,他不着痕迹地在肃王手臂上搭了一下,转身略带怒气的喊,“还在那儿等什么?还不快找人把嘉平王送回东宫去!”
诸允爅活动了几下筋骨,觉得无恙如常,略一沉吟,神色浅淡地拦住尹银花,低声道,“花公公,夜里寒气重,嘉平王穿得单薄,等着侍卫护送太迟了,本王送吧……也是许久没见着熙儿了,正好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