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天潢贵胄,王府的规制倒是气势磅礴,单看外院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肃王府十分别出心裁的落在一处闹市尽头,王府庭院深深威严肃穆,丹漆金钉的铜环辅首被风掠过亦纹丝不动,照壁墙上猛虎獠牙利爪,别有用意的覆着玄铁甲片,与家将周身的甲衣凛冽相应,森然骇人。
不过这些都是充场面的,别过外人入了王府,门口恭迎的奴仆下人便无声散去,泥鳅似的藏进了肃王府近乎寸草不生的院落之中。
镇虎军主帅威名赫赫,抛开那些虚头巴脑,王府却出乎预料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院子里萧条得很。诸允爅白白顶着个听起来就真金白银金光四溢的亲王头衔,院子里却连花花草草都没有,就两棵十分难得的长得歪瓜裂枣的桃树,花瓣凄凄惨惨的落了一地,愣是把这春意盎然的天熏染得死气沉沉的。
……也难怪肃王不乐意回府。
诸允爅原本就顾着杨不留而刻意慢下来的步子,在穿过环廊时又缓了缓,他转头望向那一小撮儿正扛背着一套红木枢柜的家将,一时好奇,揪住老管家问道,“老林,添家具了?我这趟回来铁定罚俸,可没钱啊,再赊账我可就成过街老鼠了。”
这话说得极没正形,杨不留隐约觉得他这“过街老鼠”的词儿用得夸张到别有用意,可老林却像是没听懂,习以为常温吞道,“这都是贵妃娘娘叮嘱置办的,殿下您要带杨姑娘回府也不早些捎个信儿……现打的好木料都订不到,这都是人家铺子里的存货,杨姑娘先凑合用,别嫌弃。”
老林说着说着眼神儿就往杨不留身上瞟,见这姑娘红着耳朵尖儿诚恳道谢,颇为满意地笑了笑老林从宫里退下来,用诸允爅的话说就是不长胡子的老狐狸成精,真情假意拎得清。
老林笑道,“殿下长年在外,王府上下也不好铺张,家里连个丫鬟都没有,贵妃娘娘知道姑娘来,怕姑娘在京城呆不习惯,还安排了一个从小跟着娘娘的小丫头,今年十五,机灵也靠谱,待会儿我带来,姑娘瞧瞧。”
杨不留其实有点儿局促,想要推辞,却被诸允爅捏着手腕拦下,听他不以为意的把安顿她的事务悉数交由老林做主,忍不住瞟着老林的后脑勺儿道,“你府上还真没个女眷丫鬟什么的?怎么还要贵妃娘娘亲自安排?”
“要是有,还用得着劳我母妃大驾?这也就是她自己本就不主张铺张浪费,不然保不齐塞给你多少个使唤丫头呢……要不是条件不允许,她恨不得自己亲自杀过来指点江山。”诸允爅瞥见杨不留斜睨着他,指尖轻轻在她手心偷偷点了两下,一副正人君子的表情,“我骗你做甚么……万事俱备,就等着娶你过门了,你还给我判了个没有期限的大刑,我可惦记着呢。”
他说着说着还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杨不留忍俊不禁,抬手在诸允爅越凑越近的腰上掐了一把,扳着他的肩膀看向瞪着一双眼睛望天,嘀咕着“非礼勿视”,直往廊柱上撞的小家将,“别没个正经。”
诸允爅这才草率的捡起自己掉了一地的亲王形象,佯装着一本正经道,“没事儿,他们慢慢就习惯了。”
“……”杨不留忽然觉得肃王殿下这张脸皮被春雨滋润得愈发的厚实茁壮,她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对了,无衣呢?好像到了王府就没见着他。”
“跟着那小太监去了。”诸允爅不慌不忙地带着杨不留从前院转到后院,“前两年回禀的传话出过岔子,没什么事儿的话他会例行去五军营转一圈儿,甭管他。”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杨不留却敏锐地抓住他话里一瞬即逝的无奈,她抬眼看他,舔了舔唇角,没追问。
诸允爅对于杨不留留有余地的体贴十分受用,他笑了笑,继续不紧不慢地叮嘱道,“……肃王府平日里没甚么定时定晌的规矩,家将平时巡防,吃饭就寝的时辰都是图个方便,以前我回京也不常在府上待着,所以一日三餐都什么时辰开饭我也拿不准,一会儿你问问老林。这儿是后院……后院被我劈开一半做了练武场,另外一半园子荒着,你想种点儿甚么花草树木的都随意。如今我刚回应天,鄢大哥也没回广宁,三方战事暂熄,朝中十之**得为了北线的事儿闹上几日。你呢,要是出门就带个人无衣回京有军务在身,五军营巡防还有他一席之地,忙起来见不着影儿,你要出去就带上白宁或者周子城……”
肃王殿下仔仔细细的交代了一番,说了一通又沉吟半晌,心里细数了一遭还有甚么另需嘱咐的地方,忽然一抚掌,“外人若是问起你的来历……我这既不能说是准王妃,又不能说是相谋之人,那敢问杨姑娘,我该说甚么?”
“……”杨不留失笑,他还对这事儿耿耿于怀上了,“金吾卫、玄衣卫都见过我,照实说便是了。”
诸允爅一时没能领会杨不留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眨了眨眼睛,听她继续幽幽道,“就说是一位萍水相逢的红颜祸水……”
杨不留挑了下眉,“反正殿下的风流韵事也不少,不差多我这一桩。”
诸允爅脑袋里警钟敲得叮叮当当的响,“……我不是,我没有……我可从没带人回过肃王府……”他哭笑不得地把一溜小跑的周子城迎面招呼过来,“不信你问他!”
这厢话音将落,诸允爅忽然回神,插科打诨戛然而止周子城该是当值守门,这会儿进到后院想必是有人来府请见。他缓了片刻,正色道,“我这前脚刚进门,谁消息这么灵通?”
周子城抱拳沉声道,“昭王殿下奉旨等候,说是殿下只要回了府,稍事整顿,立刻随昭王殿下入宫。”
诸允爅眉间一蹙,“二哥一个人?”
周子城点头称是。
见小将士点头,诸允爅拧巴的眉间才缓开,轻轻松了口气。他挥手嘱咐周子城引昭王到前院正堂稍候,见人彻底隐匿在转角回廊才气定神闲的转过身,正对上杨不留稍有探究的眼神。
此番从广宁至应天路途迢迢无趣,茶余饭后听诸允爅偶然提过几次昭王殿下的名字许是诸允爅对于兄长宠爱的怀念让杨不留对他有些先入为主的好感,甫一听说昭王殿下前来拜访,杨不留也先跟着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沉默良久,懈怠了一路的神思才重新绷紧,轻声道,“昭王殿下前来,可是无碍?”
诸允爅嬉皮笑脸的神色沉下来,身上浅薄的裹上一层穿堂而过的凉气,他低笑了一声,抬手在杨不留渐显担忧的脸上捏了一把,“无碍。我这次回京请罪,城外无人相迎,父皇也没派他的亲信急着来我这儿嘘寒问暖,甚至连皇长兄都没动用,想来在他眼中,我还没犯什么非死不可的重罪。”
北境一战,肃王在广宁耍疯胡来看着热闹,实则给足了力求掌握兵权的皇帝面子,把圣旨高举在了兵符之上,从头到尾都未曾轻举妄动。
毕竟血脉相连,不到迫不得已,洪光皇帝没必要急着把肃王逼到死绝之处,若是后宫枕边能吹上一阵香风,诸允爅这次回京,保不齐还能生出些好的变数。
往日所思虑所揣度之事近得有如咫尺之距,杨不留微不可觉的瑟缩了一下,迎风站在暮春和煦的日光里。
她笑了笑,眉目间顾盼生辉,落入候在环廊尽头的老管家眼中,似乎生出些光阴交错的熟悉。
诸允爅路过他的时候,在小老头晃神儿的发髻上捏了一把,歪了歪头,“老林?”
老林惶恐的拱了拱手。
“我马上进宫,衣裳发冠备好了吗?”诸允爅越过这小老头才瞧见躲在他身后的小丫鬟,眼熟了一瞬,恍然道,“你是……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