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岭火烧大营得手,闻家军军中无帅无力应敌的战报如疾风一般掠过奴儿司阵营。赫里胸中炽热,提马逆于人群站在阵前,远远望着立在望楼之上的兄长,陡然生出纵马一战为国身死的慨叹。
赫察对着万余人马之前的弟弟抱拳,也不知赫里是否看得见。乎噶尔在他身边对天行一大礼,而后便不复在地图沙盘前侃侃而言那般,安静得宛如一尊雕塑。
雕塑塑得是一人身邪神,他站在曦光里,周身的黑色似乎要吞噬掉天边的光明。他僵硬地笑了一下,留意到赫察瞥着他的眼神,微微俯身执礼,“赫里将军自幼便在赫察大帅帐下习武练兵,虽是少年英豪,冲锋陷阵却显出异于常人之勇猛,大帅不必忧心。”
赫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曲解,没搭话。五千人马就把闻家军逼到拔营后退,闻戡都是生是死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究竟是真是假且不多说,单就乎噶尔先出兵五千,再追加至两万的决策来看,这个别有居心的细作似乎早便料到赫察会半路对他起疑的局面。
若非是与闻戡都协商在先,闻家军未设阻拦,又买通了土匪暗中祸乱牵制,坦白而言,举兵压境,两万人远远不够。
赫察突然生出些许疑惑——乎噶尔志在必得的究竟是什么?西北的战火当真烧起来了吗?
乎噶尔目不斜视地盯着正在慷慨振奋军心的赫里,正此时,密探驰马而来,摔落在望楼脚下,扬声喝报,“报——!北安岭防线溃散,现已追进山林,鄢渡秋派了半数人马从山隘口往西撤回支援!”
赫察满心的疑虑转瞬就被乘胜追击的士气击垮,他猛地转头看向乎噶尔,只见他诡异的微微一笑,“大帅,该发兵了。”
山隘口如瀑般落下了源源不断的敌军。
鄢渡秋的眼睛被血糊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兜鍪碍事,索性一把扯了下来重重地喘息。
又一轮火箭从天砸落而下,鄢渡秋揪起身披数刀的小副将,把兜鍪一把扣在他脑袋上,抡着胳膊把他往远处扔,“再去送报!把卢思远绑也要给我绑到阵前来!快去!”
小副将咳了一口血,连滚带爬地应声往马上爬,带着哭腔喊道,“将军你怎么办?这人越杀越多,你怎么办?”
鄢渡秋被他嚎得心酸,但没搭理他,正准备开口吼他快走的空挡,一支火箭极其刁钻的“咻”地戳进鄢渡秋的左肩,他闷哼了一声,索性连话都不说了,折了箭尾直接往马屁股上一抽,把那呜嗷乱叫的小崽子赶着往南走。
小副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路披荆斩棘地闯到闻家军临时停驻的阵营后方,心底一松,竟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他昏昏沉沉地念叨着要替他们鄢将军搬救兵,正暗自唾弃自己没本事,便稳稳的落在一双有力的臂膀里。
小副将半眯着眼睛缓了缓神,脚底虚软地站稳了身子,脸色惨白地看向被捆缚跪地的卢思远一众,踉跄着退后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指着立于众人之前的那个玄甲兵哭唧唧地喊道,“你是什么人?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他这话音一落地,扶着他的玄甲兵当即厉喝道,“肃王殿下在此,不得无礼!”
小副将傻了片刻,周身猛地一抖,竟卯足了力气把扶着他的付杭推翻在地,“噗通”一声便跪地不起,“殿下……救救我家将军吧……”
付杭被他摔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翻身站起来,垂眸看着这小副将身上流血又结痂的伤,骤然敛起眉,冷眼看向龟缩成一团的卢思远,咬牙请命道,“看来前线紧急,殿下可还有话要问?”
“唔……没了,传令的跑哪儿去了!传令的过来!”肃王这厢掐着腰大声嚷嚷,那边手起刀落,直接把几颗人头踢到传令官脚下,“看见没有,再有消极怠战临阵脱逃者,就地军法处置——该怎么往下传话,你可明白?”
传令官心如击鼓,咚咚的巨响几乎震碎胸口破膛而出,他颤颤巍巍的咽下涌到喉间的酸腐,一刻不停的满营奔跑着报丧传信,他梗着哭意,一嗓子喊得九曲十八弯,把正在无头尸身上摸令牌的肃王气得直乐,“这都什么动静……”,正说着,他翻出卢思远的令牌扔给付杭,“把铁骑营和玄机营带走从东迂回,你手底下这些金吾卫和剩下的玄甲营跟着本王向西去支援鄢将军,懂吗?”
付杭怔了片刻,略有迟疑道,“殿下是想在山隘口会合?”
随手蹭掉血污的肃王殿下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睛里泛着嗜血的红光。他仍旧满脸杀气地瞥向小副将,抬手用血糊抹掉了小孩儿脸上的泪水鼻涕,把他也抹成一副凶神恶煞的傻模样,“一会儿你带个路——咱们以烽烟为号,关门,杀狗。”
奴儿司万余大军对金吾卫接管闻家军一事毫不知情,赫里带着千军万马以气吞山河之势一窝蜂的往山隘口涌进去,刀枪剑戟毫无章法地往强弩之末的守关官兵身上劈砍。
赫里一眼就望见了那个他听兄长提起数次的鄢将军。他挺拔如松的撑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上,飒飒迎着秋风——赫里夹紧马腹朝他急奔而去,猎奇的兴奋感浮躁着他的心神,他双刀高举过头顶,咬牙切齿的就要劈砍过去。
就在这时,他侧耳听见箭簇刺破空气如蛇信一般的细锐声响,下意识地歪了下身子去躲避。
一支利箭径直地从他左耳刺穿过去。
赫里周身僵了一瞬,眨眼间捂着耳朵哀嚎了一声,他扭头去看,竟见玄甲营一队人马奔袭而来,为首之人手中捏着弓弩,又一支箭已然拉满在弦——
赫里躲无可躲,勒紧马缰正欲调头,却见那利箭箭簇微微压下了些许,似乎毫无犹疑的要朝着他胯下的骏马劈刺而来。
孰料,那玄甲营的兵竟陡然调转了满弓的方向,一箭封了军旗骑兵的咽喉。
赫里犹如受到奇耻大辱,摩拳擦掌着扬鞭朝他飞奔过去,那玄甲兵一脸嗤笑地看着他,不急不缓的又发几箭,箭头没入马蹄旁,竟逼着战马远离他拐了过去。
再一回身,玄甲兵已然把威武死战的鄢将军捞上了马背,又随手挑了两具奴儿司阵亡的兵士扔在随行的战马之上,疾驰向西而去。
赫里暗自冷笑了一声,心道,这闻戡都的玄甲营果然已是强弩之末,一群饭桶。
“饭桶”本人这会儿也在骂这奴儿司的将军不学无术。
虽说守关将士已经寥寥无几,可这领兵之将下定论也未免太过草率。即便有五千精锐踏破关口在先,他这么个乘胜追击的路数也实在是太像闹着玩儿的,“鲁莽至极……这小子带兵出来玩儿的吗?连个兵阵都没有,打群架么这是?”
鄢渡秋这会儿五脏六腑估计没几处好地方,他翻江倒海地趴在肃王肩上吐血,嘴里念念不忘道,“殿下……北安岭……”
“尉迟已经带人赶过去了,那边奴儿司没支援太多兵力,只不过有些措手不及,放心。”诸允爅单手撑着鄢渡秋往他背上扶了一把,缓缓慢下了疾驰的速度,“鄢大哥,你待会儿稍作休息,我先带着金吾卫的兄弟去山隘口看看情况。届时以烽烟为号,你再带人找我会合。”
鄢渡秋猛地一激灵,死不瞑目似的瞪圆了眼睛。
“你要断了他们的后?”
“举兵压境不会让这么一个草包率军。”肃王舔了舔后槽牙,冷声道,“奴儿司既然给自己留了退路,那我不打他这个七寸,岂不是枉费了他的深思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