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嘀咕的。
生为天潢贵胄,肃王懂事时东宫已立,上蹿下跳的年岁,久驻北直隶的兄长昭王也奉旨回京分庭抗礼。他以为他可以闲云野鹤的跑到名山大川假冒翩跹随风的端方人物,领着丰厚的年俸,趁着他那个当皇帝的爹还没觉得他碍眼,满世界转悠。
肃王曾以为,这天下无论如何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来操心……
直至温仲宾一手操持,把他扔到东海军营。
肃王此前从未想过,家国二字会重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大敌当前,他要守着身后的山河,守着身旁同生共死的弟兄,守着远在深宫中的母妃——在东海国门等着援军前来的那几日,他无数次想到身死沙场,卧于尸山血海之中,把周身血与火的滚烫烙进骨肉里,只为忠义。
他揣着自以为是的义薄云天在东海呆了三年,又揉了山河为骨血在北境守了三载,以为此生最坏不过化作一抷黄土。
然万未料到,他这恨不得舍生取义以命祭天之举,落到朝堂上,竟会是这般不堪。肃王肃清北境返回京城时多少有点儿破罐破摔——他从站在阵前那日起就把脑袋从脖子上取了下来,丢在哪儿都是命数,由不得他,索性逆来顺受,反正他了无牵挂,死也就死了,何必在乎什么憋不憋屈,窝不窝囊,都是身后的臭名声而已。
可待到了广宁,观望已久的老天爷似乎终于肯垂怜他,把杨不留这么块凉透心的寒冰扔到他憋闷得几近沸腾的血液里,让他忍不住贪恋,忍不住心疼,忍不住想要暖她几分。
他是这六年来第一次想好好护着自己的这颗脑袋,别丢得太随便,不然,杨不留怎么办?
言归宁不知道他在想甚么,满心只想让这个大麻烦千万别抓着他闺女不放,“……嘿,琢磨什么呢!”他屈起指节在床板侧沿儿敲了两下,“今天我就明白的告诉你,我闺女虽然对你有点儿意思,但她并非为爱奋不顾身的姑娘,她对她的身世有顾虑,所以她不会主动给任何人添麻烦——无论是温如珂,还是殿下你。她恪守自制已经很累了,殿下再摇摆不定的话,苦的不止是你自己——说句难听的,倘若你真的一命呜呼,你凭什么让她为你而哭?”
诸允爅愣了愣,片刻之后忽然道,“我明白了。我会找机会跟她说清楚……”
言归宁没料到这人竟这么好劝,心里一边儿替她闺女不值一边儿松了半口气,可尚未等他下半口气叹出来,肃王殿下继续说的话直接把他这后半口气憋了回去。
“不瞒先生,我自从被扔到行伍那日开始,便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为死的。任凭满朝文武说我不自量力,我也拼死守下了北境——那时我甚至动了宁可割肉碎骨也要死在北境的念头。”诸允爅轻轻搔了搔眼尾的泪痣,有点儿不好意思,“事到临头,我如果再一味求死,那才是懦夫。劳烦先生一席话掏心掏肺,我便在此立誓,既希望先生能替我做个见证,也望先生敦促,从今往后,无论是一方安稳还是不留,我都不会再松手……”
言归宁简直觉得肃王殿下的脑子跟常人不大相同,这一番话本来是想劝他知难而退的,怎么说着说着还不撒手了呢?
他咳了几声,气得想笑,“我那个徒弟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你这怎么就不松手了呢?我劝你知难而退,你怎么还迎难而上了?”
诸允爅微微偏头,泪痣半躲半藏进屋子里光线不佳的阴影里。他开口,觉得自己有点儿矫情,“皮相闭月羞花世代常有,可不留,仅此一人。”
这话说得,世家子弟的风骚气息十足,言归宁没等听出有几分真心,先是一阵恶寒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他抬起胳膊,虚点了诸允爅几下,若不是因着镇虎军主帅的身份,怕是真要上去揍这个臭不要脸的一顿,“你有本事当着我闺女的面说,在我这儿嘚瑟有个屁用。”
诸允爅还挺委屈,“我一说这种话她就当我胡闹……”
眼瞧着今日棒打尚未成对儿的鸳鸯无望,言归宁索性滚回床上,翻身拽被一蒙头,闷声闷气道,“出去,看你来气。”
诸允爅垂下眼,顺从地起身告辞,往门口刚挪了两步,闷在被子里的言归宁又出了声,“我桌上有治伤的药膏,一会儿你带下去,那个不省心的一会儿回来,要是磕了伤了你让她自己擦擦药,别磕磕碰碰不当回事儿。”
诸允爅有点儿茫然,摸到药膏揣着,“先生怎么知道……?”
言归宁动都懒得动,毫不留情地把杨不留快端成清心寡欲老尼姑的架子摔了个稀碎,“你还真当她是什么省油的灯呐?她去柳先生那儿铁定是帮人出气去了,保不齐得跟闹事的打一架,不信回来你就问。”
药铺前堂这会儿没人。
杨不留扒着门边儿,捂着额头偷偷探着脑袋往屋子里瞧了瞧,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跨进门槛先喝了口茶,转身抬眼在茶杯上沿儿一搭,一口茶水差点儿没把她呛过去。
“咳……咳咳……殿下……”杨不留抹了把嘴,默默地侧过身,“殿下你不是去将军府了吗?怎么从楼上下来?”
诸允爅居高临下,把她侧身的这点儿小猫腻看了个一清二楚,“尉迟在奴儿司往来商队里发现有轩和堂的人,粮草药材这些都是战事必备,私自往奴儿司售卖药材的事不能姑息,他回来这次主要是想请温二查一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商家为奴儿司供货一事。徐亮跟我回来了,跟无衣白宁在隔壁候着。我是看见言先生脸色不好先扶他上楼休息……”
诸允爅上前拽住脚下已经抹好油准备溜的杨不留,耷拉着眼皮看向她左遮右挡的额角,一时有些语塞,眉头拧了良久方才诧异的问道,“你……还真跟人打架了?”
杨不留纠结着诸允爅这似乎早有预料的语气,转眼见他掏出一小罐药膏方才明了——她师父是压根儿不打算给她留半点儿林下风气之姿让她装个样子。
杨不留年幼时学过几招外家拳法,虽然长到如今快忘得一干二净,可毕竟学过,打人很有天赋,又学过医术擅于穴位寸骨,外加上手劲儿大,寻常一两个小蟊贼小混混奈何不了她。
诸允爅转眼就把言归宁咬着牙根儿说让杨不留自己擦药的话扔到脑后,扶着她的肩膀在椅子上坐下,如临大敌的摆开架势,倒把杨不留紧张得够呛。
其实就是个一寸长短的小口子,像是木棍子擦过的痕迹。
诸允爅眉头皱得老高,“就为了给柳慎宜出头?你要说是打架我就跟你去了……”
肃王殿下再小心翼翼也是个舞刀弄枪惯了的,手重,他能看见她额角的筋脉跳了一下,可杨不留却没事人似的,闪烁其词道,“我本来没打算动手……”
诸允爅擦药的手顿了一下,失笑道:“你没动手人家动手你不受伤往哪儿跑?你这是想惹我心疼让我再帮你出气?”
杨不留被他说话时扫在她脖颈旁的气息惹得心乱,挣扎着要从他禁锢着她的双臂里挣出来,“……我……不是……”
诸允爅生怕弄疼了她,赶忙讨好地哄了两声,笨手笨脚的擦好药,转身便趁着杨不留一个没留意,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他脚程快,赶到医堂门口时那几个刚打完架的小混混还没来得及离开,这会儿正龇牙吸气地坐在路边,一瞧来了个白净的公子,当即没脸没皮地围上前。
威胁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见白净公子微微一笑,“方才是谁,打了刚刚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