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吃过一路上无人护送的亏,岳无衣这次多了个心眼儿。除却原先押送赵谦来的鄢将军部下和广宁府衙差,他又旁敲侧击的吓唬传旨的小公公,让他讨了金吾卫的一小队人马随行。
金吾卫统领原是穆良的副将沈籍康。彼时在东海,穆良虽说待肃王苛刻得很,但到底还是珍惜这难得的将才。穆老拉不下脸面的体己事儿都是脾气温和的沈籍康代劳,一来二去两人私交甚好,肃王少有回京的日子里,沈统领帮得上忙的从无推拒。
况且在那么一堆乌烟瘴气中间,金吾卫治军仍未舍弃守境时的谨慎,算是京中六卫里幺蛾子最少的。
可护卫之虑虽解,这宣同府异情在前,岳无衣担心圣旨里会不会藏些什么古怪玄机——温如玦忙于公务,他离京在即,一时拿不准找谁商量此事,思前想后想出了一个损招儿,偷偷誊了一份圣旨,带着白宁一个人抢先赶到广宁。
那日传旨的车马声势浩大地出了应天府城门,岳无衣便以小公公理应早去早回不作耽搁为由,策马扬鞭疾行了三日。
这么个赶路法儿久未奔袭的金吾卫都有点儿吃不消,传旨的小公公更是在马车里颠来倒去吐得天昏地暗。可他又不好在这个贵妃娘娘多加照顾的戍边小将军身上发作,只能趁着车马队伍休整的空档举圣旨投降,说岳将军若是心急可先行一步回去禀报肃王和温知府,也好为接圣旨做做准备。
话一说完,小公公就翻白眼儿了。
始作俑者岳无衣双手过头举着鸡毛掸子在墙边儿罚站,白宁也自动自觉的挨过去,高举双手站得溜直。
岳无衣狡辩,“我哪儿知道那小公公这么不禁折腾,坐在马车里也能晕成那样……我起先弄的蒙汗药都省了。”
诸允爅看他不情不愿地把脸拧巴成了一朵菊花,气不过,拿扇子在他脑瓜顶狠敲了一记,转身走了半步,又退回来在白宁脑袋上补了一下,“还敢誊圣旨……你怎么不直接偷过来呢?”
岳无衣颇为怨念,“要不是那小公公一天拿圣旨看八遍我就偷了!”
诸允爅瞥了他一眼,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抽出被岳无衣举得老高的鸡毛掸子,追得他满屋子跑,“你是不是觉得这脑袋没长好想砍下来重长一个?来来来,我帮你——我看你是屁股着火想上天是吧?!还想偷圣旨,长本事了你!”
白宁自打跟了肃王,还没见过这般单方面施暴的场景,手足无措有点儿傻眼,可拦又拦不住,只能跟屁虫似的追着俩人跑,嘴里毫无意义地念叨,“殿下您别打了……将军你从房梁上下来吧……”
小白宁的话这两位上蹿下跳的大神自然不会听,末了还是体贴岳无衣和白宁昼夜兼程难以饱腹的杨不留端了饭菜进门,肃王殿下那一肚子邪火才熄了去。
岳无衣极具眼力的躲到杨不留身后,肃王果不其然的鸣金收兵,隔着杨不留说落了他几句,见他毫无悔改之意也无法,只摆了摆手,“……行了,先吃点儿东西吧。传旨的小公公是谁?”
“小番子,花公公身边儿那个,花公公身边儿的人嘴都严,不会回去乱说的。”岳无衣拉着有些局促的白宁坐下,一只脏手没等作恶便被杨不留盯得一抖,先去洗了手才抓起蒸饼咬了一口,“侯子他们和金吾卫的人都跟着呢,估计那个脚程,至少也得个十天八天的。喏……这是我趁着小番子晕的时候偷偷抄的,一字不差……不过宣同府那么大的事儿皇上竟然一句追问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岳无衣一路上把这誊写了旨意的信纸快揉搓成了草纸,诸允爅听他最后一句话音尚未落地,展开信纸的动作便一滞,抬手先让白宁抱着蒸饼和一大碗炖肉出到门外守着,这才问道,“宋禄那老小子到底要进京做甚么?”
岳无衣看看杨不留,又看看自家主子,戏谑的表情提到了眉梢,不过姑且没乱了分寸,拿水顺了口菜开口道,“宣同府不是被户部盯上了吗?宋禄递折子先认了罪,又知道殿下被扔到广宁府无人对质,就把敛刮钱财私设铸钱厂的屎盆子都扣到您头上……这不正巧您前阵子刚从北境沿线商户那儿筹了修筑防御工事的钱,全被他捏住了。”
诸允爅听完顿了一瞬,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蠢货。”
岳无衣不解,转头见杨不留似乎也隐隐松了口气,便递了个好奇的眼神儿过去,“怎么回事儿?”
杨不留略一沉吟,“殿下不在京中,虽说是任人揉捏无处辩解,却也不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无论是皇上还是东宫,若是从旁人口中得知肃王敛刮钱财,惊怒之余首先想到的不会是追责,而是怀疑,怀疑是否是有人刻意栽赃。倘若宣同府知府足够聪明,这个时候要挑拨关系转移注意以求自保,应当做的绝不会是栽赃举报,而是暗中维护。可现在他直接把这事儿捅出去了,户部上上下下都在宣同府,皇上东宫都在盯着,没人敢怠慢,是真是假一查便知……他这么做,大概只会死得更快一点儿。”
岳无衣听得一愣,半晌才塞了口蒸饼噎下满肚子的惊讶,“我说怎么折子按下几天之后就没动静了呢……”
诸允爅把手里的草纸递给杨不留,脸上没甚么表情,就连杨不留草草扫了一眼也无甚惊诧,岳小将军眨眼之间总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不是……这圣旨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啊?”
诸允爅笑道,“没有,宣同府那边儿没追责,只是让我继续待在广宁府……反正也给叶胥方辰送了信,北境这几年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待在这儿也无妨——京中不过是听到风声,奴儿司最近似乎有点儿蠢蠢欲动,留我在这儿坐镇罢了。”
岳无衣听这话登时一惊,“闻副都统不是在这儿吗?鄢大哥也在,殿下你可别冲动。”
诸允爅没答话,哂笑着挑了下眉,杨不留却沉下脸,神色凝重,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直把他看得心虚,讨好地笑道,“我保证,如非兵临城下千钧一发,绝不上阵动兵。”
杨不留脸色微微变了些,想说些什么,可却觉得话都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索性闭嘴,默不吭声。
岳无衣一脸看戏地盯着自家主子那副近乎谄媚的表情,差点儿乐得呛死过去。
诸允爅在杨不留这儿讨不到笑脸,转身就拿扇子敲少年将军的头顶,面无表情地气急败坏,“肃王府的厨子是饿着你了还是怎的?吃个饭也能呛成这样……没人跟你抢。”
岳无衣见好就收,“我这在京城里恨不得孙猴子拔撮毛变他十个八个的,哪儿有时间老老实实坐着吃顿饭。再说了,老高那个厨艺,殿下你也不是不知道,齁的齁死人,淡的淡出鸟,荤的凉了之后上面凝着厚厚一层猪油,我可苦死了……”
苦是真的苦。岳无衣北境一战成名,多少有点儿年少轻狂,跟在肃王身边的时候尚且能压着,可把他自己放出去却还要韬光养晦当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影子,多少有点儿难为他。不过这小子也好哄,补他半年俸禄就成。
待到少年将军吃饱喝足,他便不再废话,将京中近日详情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通,说到最后,又绕回到赵谦来身上。
明明只是一起贪污赈灾款项的案子,朝局上下均未料到,广宁府一进一出,赵谦来这么个不起眼儿的小歪杈底下竟能带出如此之多盘根错节的烂根。户部肩上扛着皇帝和东宫两座动辄要命的大山,一路彻查到底,牵连得吏部难以脱身,把控吏部多年的秦守之秦相爷正气得见天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又不敢在逆鳞上造次,只能打碎牙齿生吞进肚子,眼瞧着赵谦来逆来顺受的被大理寺拖走,也不知道落到那么个九死一生的地儿,押解一路上已经半死不活的赵谦来还能硬撑多久。
朝堂上这一团乱麻迟早都要理,砍掉那些死结只是先后之分。诸允爅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东宫直接审理此案。”
岳无衣一耸肩,“户部彻查倒是太子殿下顾着。不过虽说是大理寺负责调查审问,但却是昭王殿下主理此案,两个事儿被扒开了。昭王殿下原先还把赵谦来扔到天字号大牢里特殊‘照顾’了两天,后来有事分神,就全权交托给大理寺了。”
诸允爅猛地抬眼,能让志在权势的昭王分神之事屈指可数,他心里发凉,“可是母妃有事?”
岳无衣傻了片刻,懊恼的在自己嘴巴上抽了一下,“就……六皇子夭折了,僖嫔娘娘听宫女说,六皇子生前去了趟贵妃娘娘那儿,就揪着这事儿不放,棘手了几日。但已查明是宫中罪奴所为,只是僖嫔娘娘因丧子之痛得了失心疯……贵妃娘娘总觉得此事是因她而起,我离京那日她还在抄佛经……”
诸允爅虎着脸,“哪儿的罪奴?”
岳无衣挠了挠脑袋,破罐子破摔道:“西北。但查到头不过是十余年前,西北一战之前进献于宫中的余孽,肃清之后这事儿也就没张扬,毕竟长公主嫁到西域……”这事儿禁不起仔细推敲,岳无衣趁机揪住长公主之事转移话题,“对了对了……长公主自和亲西域之后便鲜有消息传回来,赶巧,我回去这次长公主竟然来信了——殿下您要当舅舅啦!”
诸允爅皱了下眉,毫无兴奋。
杨不留在旁听了许久,心里也是一抖。六皇子尚且年幼,僖嫔娘娘位份也不高,一个久居宫中的罪奴犯不着算计暗杀——那罪奴十之**是把心思动在了宁贵妃身上,六皇子误打误撞地把这祸事揽上了身,丢了性命。
可倘若罪奴得手了呢?长公主和亲西域多年才有孕事,此时宫中出了西域余孽暗杀之事,皇帝哪怕再宠爱宁贵妃也不会一时怒火攻心到拿西北边境的安稳撒气,惩治过后也只有不了了之——但久在边境与朝局格格不入的肃王和位高权重的昭王肯善罢甘休吗?一旦皇家父子离心,那便是一触即发分崩离析的灾祸。
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怕是瞬息万变的风流暗涌。
诸允爅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不再折磨正为自己这张没把门儿的嘴痛心的岳无衣,收回话柄,轻声道,“那赵谦来现在关在哪儿?大理寺?”
岳无衣被这陡转的问题晃了一下,“……哦,大理寺卿亲审嘛,虞淇那老狐狸殿下您也知道,贼精贼精的,现在赵谦来关在哪儿连皇上都不知道,我这满京城转悠也没找着,肯定是藏起来了,应当不会出岔子。”
诸允爅心情不佳地点了点头,门外白宁突然敲门,说是隔壁有人要买药,楼上有位先生推窗可劲儿在喊杨不留。
杨不留应了声,临走之前轻轻拍了拍诸允爅的肩。这丫头手凉,短短两触,凉意便拍进了肃王殿下的衣裳,抓走了他沉在他心底的那团火。
岳无衣看着杨不留的背影若有所思,但没等思得透彻,脑瓜顶又被砸了一下,“啧,看什么呢?”
少年郎“嘿嘿”一笑,在身上摸来摸去翻了半天,末了又掏出一封信递过去,“昭王殿下八成是觉得我这张嘴不靠谱,所以宫中暗杀一案了结之后带我进宫去看了看贵妃娘娘,人是真没事儿,娘娘还怕殿下担心,特地写了封信呢。然后娘娘还说……”
岳无衣偷偷摸摸地咧嘴,“还说若是杨姑娘愿意,待到回京时,让您务必把杨姑娘带回去。”
诸允爅呆愣了一下,忽的笑起来,“你都回去说什么了?”
岳无衣一副了然的表情对着肃王摇头晃脑,“铁树开花”四个字儿还没说全乎,门外白宁又叩了叩门,为难道,“殿下,将军,隔壁楼上那位先生说让您二位出来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