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渡秋虽说有开国功臣之子的头衔在,军中威望自不必说,可这么多年来大多是在跟流匪叛军打交道,闻戡都极少让他有机会与奴儿司正面交锋,难以知彼,是个麻烦。
杨不留双手捧着茶杯沉默了片刻,几乎是等着茶杯上袅袅的白汽尽数散去方才低声道,“听殿下所言,似乎是对闻副都统的所作所为略有猜测?”
杨不留忽而想起方才两只茶杯扣在沙盘上的位置,轻轻叩着茶杯的指尖一顿,“……闻副都统难道打的是奴儿司金矿的主意?”
诸允爅这一夜思前想后,能让闻戡都惶然无措的罪过究竟会是什么。但任凭他怎么在心中推翻各式各样的假设,奴儿司的金矿始终都压在那儿,岿然不动。
他未置可否,却冷哼了一声,“奴儿司那金矿,朝廷都惦记了不知道多少年。”
开国定下年号的头两年,国库养死不活地撑着一口气。因着鄢老将军最后一封战报里提及了奴儿司有金矿矿脉一事,诸荣暻时隔数年又开始惦记这事儿。他曾下明旨让闻戡都举兵征讨,把边境拉到金矿矿脉以北的位置。不过奴儿司大有背水一战之意,倚仗地势,誓死守着矿脉不动。末了拉扯了半年有余,闻戡都回京请罪,以奴儿司地势险要,又是苦寒之地,拉锯战耗费军资为由主张停战,皇帝陛下这才清醒不再冲动,免得把原本就清汤寡水的国库掏个彻底虚空。
这么多年,说没人打那金矿的主意,鬼都不信。
诸允爅放下茶杯,径直走到沙盘旁边,怔怔地盯着那两只茶杯扣出的印痕出神,“奴儿司的金矿离山坳口太近了。边境一线虽也险峻,不过持久战也拖不了多长时间。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杨不留目光落在诸允爅撑着沙盘边缘的手臂上,看着浅淡疤痕下的青筋绷起又淡去,“一时不同于一时,殿下不妨先说说如今。”
辽东都司一马平川的地界到了地势险峻的奴儿司正好成了一个分水岭。山隘口往西是北安岭,鄢渡秋严防死守多年未出纰漏。再往西是拓达的领地。往东是南麓江,一群旱鸭子在这儿掀不起风浪。再往东去就是半岛,句丽国这么多年对北明奉承得很,年年狗腿子似的进贡讨赏,当地物产贫瘠,即便正常行商,对于缺食少穿的苦寒之地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诸允爅很难不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奴儿司他们被闻戡都堵在山口这么多年没闹翻天,难道冬日里都等着喝西北风冻死不成?
诸允爅抽出折扇在沙盘上虚点,“奴儿司固守这一方土地,想要讨活,要么是往拓达那边跑,要么,就是在闻戡都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他说着说着就皱起眉,“但拓达我熟悉得很,民风剽悍,打架斗殴那是一个赛一个的壮,好来好往倒是另算,可如若是偷偷进货行商,拓达族人能直接杀到奴儿司首领跟前。”
杨不留额角猛地一跳。
诸允爅咬了咬牙,“早先你便同我说过,广宁边境的纠纷真真假假烽火甚少,那你说,我该不该怀疑,闻戡都通敌?”
这个猜测是致命的——肃王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是把广宁府数万人悬在刀尖儿上。
但这个近乎于疯狂的猜测却非是事出无因。
杨不留呼吸一滞,实在是难以替他断言,片刻后缓缓道,“通敌也分私下通商往来牟利和贩卖军情叛国两种,并非丝毫无处转还。奴儿司先是佯攻试探,而后又有这两相矛盾的传信,怕是北边当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闻副都统大抵也是发觉形势脱离控制,否则不会轻易传信给明显偏袒张家的万濯灵让她探口风。”
杨不留也放下茶杯,缓步走到沙盘旁,逆着大帐门口光亮照进的方向,“殿下今日特意带我来将军府,可是想听我说些甚么?”
诸允爅急于从这滩牵扯着他的泥潭里跳脱出去,他逆光看着杨不留,微微眯了下眼,“洗耳恭听。”
杨不留垂眸看着插在山隘口的红色“闻”字小军旗,“殿下可还记得,最初来到广宁府时最疑惑的事是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清亮亮的,纠缠在涌入帐中的秋风里,似乎转瞬把诸允爅拉回到鬼树林的那个夜晚。他眉间一蹙,“……为何是让我来彻查广宁府?”
“兵权。”杨不留沉声道,“想必殿下离京前的猜测应当与我最初的想法差不多。我原先以为皇上只是有意限制镇虎军的势力……毕竟殿下同皇帝陛下乃是父子血脉,断无甚么军政分崩离析的顾虑,但镇虎军全军压在北境,把控之处甚广,皇上这才想借广宁府一事搁置殿下一段时间,冷静冷静——可如今来看,不止于此。”
杨不留确认之事开口便是一针见血,诸允爅周身一抖,只觉得彻骨寒凉。
北明皇室之中,只有肃王手里兵权甚重。无论是帅印还是虎符,甚至只要肃王腰间一枚小小的嘲风玉佩,簇拥者便堪数十万众。
五年前东海一战有与肃王过命的兄弟,北境镇虎军也是同他从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穆良穆老将军甚至还与肃王暗中有所来往,半壁江山的军队都与肃王交情匪浅——皇帝也是从马背上摔打过的,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可肃王老早就从宫里跑出去了,他不敢确认这个不受他掌控的儿子是何为人。
当下四方虎视眈眈,十年前西域十国混乱,五年前东海血战,三年前北境叛敌,南境诸国虽为友邦却数年来不曾安宁——西北齐钟年迈,穆良东南防线被替换,东海和南境相当于一块铁板被掰成了两半,东北闻戡都又不安生,此般局势,倘若肃王能一力担下,那这天下,还会是他诸荣暻的天下吗?
“殿下此时立于广宁之地,满心想的都是奴儿司边境的危局,可殿下不妨想想……”杨不留指尖轻轻点了点“闻”字军旗,“闻副都统在东北边境这么多年所作所为,皇上当真一点儿都不清楚吗?哪怕丁点儿的端倪都瞧不出吗?”
诸允爅神色凝重,微微直了直身子。
杨不留叹了口气,“如果我是赵谦来,到了京城,我第一个咬住的人不会是触不可及的高官,势力牵扯,我会死得更快,倒不如咬住远在天边,这么多年来亲眼见着这人为非作歹的闻戡都。如若闻副都统打的当真是金矿的主意,皇上必定震怒,撤掉他的军职,召回入京。边境没了多年的对头,奴儿司十之**会趁火打劫。那个捉不到的斗笠人潜藏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放弃此次两面夹击的机会——只要西北得知乱局闹起来,北境不可能在一团乱麻当中毫无动静,牵一发而动全身,北境告急,殿下岂会坐视不管?”
管了,肃王便是罔顾圣旨,大逆不道。
不管,镇虎军主帅便是贻误军机,枉负帅印。
诸允爅忽然笑出声,“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必死无疑?”
杨不留寡淡地扯了下唇角,实在笑不起来,“不至于,殿下方才不是让徐亮去给北境送信了吗?殿下在来广宁之前肃清过北境,一时闹不起太大的动静,只要叶胥方辰两位将军早有准备,殿下便有足以拖延的时机——避开锋芒应当不成问题。至于京中的乱局对于殿下来说是利还是弊,我尚且不敢断定。”
诸允爅微微侧头,静静地看着说话时挪蹭到他身边的杨不留,温柔地在她眉间轻轻一点。
“我要是真死了,你会不会心疼我?扑到我身上哭的那种?”
杨不留也不知怎么了,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胸口被一团浊气压着,憋得霎时通红了眼睛。
诸允爅被她这副反应吓了一跳,絮絮叨叨地安慰她,“你说说你,我就逗你一下,你这是干嘛呀?我哪儿那么容易死啊?”
杨不留清楚这人生生死死见得太多,嘴上没个忌讳,但她没着没落的心里气得不行,索性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正踢在他小腿上。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