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府。
兖州城外押解队伍遭到截杀的消息传回了广宁府,血淋淋的雨夜落到信上不过几页纸,岳小将军毫无文笔的将兖州之事干巴巴地誊写出来,却愈看愈让人觉得彻凉透骨。
温如珂无暇计较诸允爅让岳无衣把信送到府衙的试探之意。他黑着脸,抱着胳膊,直等瞥见看过伤亡名簿的诸允爅微微蹙了下眉,他才算能放下因着诸允爅轻飘飘地接过书信而莫名生起来的怨气,无奈地放下手臂。
不过诸允爅蹙眉也蹙得十分敷衍——尸山血海于他而言是一回生二回熟,提不起什么痛哭流涕的情绪。肃王其人简直是命里带着血光,北明立国号二十三载,三次举国震颤的血战,他就摊上了俩。诸允爅自己都觉得,他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纨绔王爷没被刺激得皈依佛门简直就是人间奇迹。这世间生死乃是大事,可镇虎军偏偏就是要踩着亡灵开路的,诸允爅能给出个皱眉的反应,已经算是顾着温如珂的面子。
温如珂这会儿窝着火,管不得什么尊卑有礼,看着这个明知山有虎偏派人往虎山行的混蛋就来气,见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书信就心不在焉探头探脑更气,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诸允爅一脚,“刚才就说了,不留去送药,马上就回来,一会儿一抻脖子,你也不嫌累。”
虽说言归宁仍旧不肯拿出方苓的遗物跟温如珂对峙,但温如珂已然依着言先生欲说还休的态度把自己搁在了杨不留亲哥的位置。早先瞧见诸允爅对杨不留不怀好意,温如珂最多也就翻个眼睛心里鄙视。可今时不同往日,即便亲还没认,他这个哥哥也难免挑剔起诸允爅来——毕竟曾在京城一同胡闹了十余年,这位清风朗月的肃王殿下究竟什么德行他门儿清,虽不至于是个水火坑,可单就四处闲逛偏不立妃这一点,也是个亟待改造的混蛋。
诸允爅瞥了他一眼,深知这个妄想能有个妹妹妄想了二十年的温铁蛋已经把他视作仇敌,于是故意,甚是娇俏的恶心了他一句,“要你管。”
温如珂简直被他惊得鸡皮疙瘩掉满地——能在一位力能扛鼎的一军主帅脸上看见此般宛如少女怀春的表情,温铁蛋简直大开眼界。
可惜还未等他发作,送药的杨不留便随着一直候在药铺的宋铮急匆匆推门进来,“我师哥说,岳小将军来信了?”
诸允爅当即正色,令宋铮合门在外看守,转而拉开身旁的圆凳,示意杨不留过来先坐。
诸允爅房间里的桌椅都重新置办过,一张圆桌宽敞得很,他偏偏就要拉着杨不留挨着他坐——温如珂又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毫不客气的在心里咒骂他是大尾巴狼。
诸允爅挨了一脚也岿然不动,杨不留似未多想,顺从地坐下,抬眼无意间搭上温如珂皱巴着鼻子一副要咬人的表情,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捻着书信细细读着,神色越读越紧。
岳小将军的文学造诣很一般,不过好在事无巨细写得清楚,通篇读过之后,杨不留又粗略扫了那份名簿一眼,也皱起眉,神色简直同方才的诸允爅如出一辙。
诸允爅并不急切,缓缓替杨不留斟了杯茶,“看完了?”
杨不留没点头,捧着温茶又大致翻看一遍才应声,“殿下和温大人让我读这封信,是想问我甚么?”
温如珂没捞着肃王殿下心意满满的斟一杯茶,又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诸允爅终于忍无可忍,抽出扇子敲他的头,“你们温家人怎么都有在桌子底下踹人的毛病?!”
这话说溜了嘴——诸允爅赶忙胡诌乱扯绕过去,转头却瞧见杨不留一副毫无知觉的懵懂模样。温如珂扯回正事,平静道,“殿下跟我是想听听不……杨姑娘对于此次截杀的看法。虽说有人试图截杀赵谦来一事我们早有预料,但飞雁署会凑巧撞见截杀……这个倒是始料未及的。所以也想问问杨姑娘有何看法?”
诸允爅没说话,温温吞吞地看着杨不留的眉间蹙紧又舒展,展开又凝重,恨不得将每一字每一句从信纸上抠下来,方才缓缓的开口,风马牛不相及一般无意提了一句,“岳小将军,伤得似乎不轻。”
全神贯注等着杨不留语出惊人的俩人当真被她提起的话头惊了一下。岳无衣信中并未把自己归为伤残人士,但落笔虚浮,墨迹晕染太多,显然是提笔艰难的样子——诸允爅微怔,当即恍然,“你的意思是……?”
杨不留总算是在两双瞪得溜圆的眼睛的注视下,习惯了突然按在她身上的类似谋士的身份,从容道,“岳小将军在信中提及了一位一直纠缠他的刺客,而且不止此一人。似乎在这名刺客眼中,首要的目标是刺杀赵谦来,其次,便是岳将军。”
温如珂这会儿也琢磨明白,“如若无人出手,无衣当时的处境确实很危险。”
诸允爅垂眸在信纸上,“起初派人押解赵谦来之时我便同无衣提起,截杀赵谦来极有可能是两批人——如若是要一门心思置赵谦来于死地的,那便是被握有把柄的秦守之秦相爷;如若这刺客沉心静气的要到穆老跟前闹上一遭,那此人的意图便是逼着嫉恶如仇的穆良站在我们这侧,而后又借此机会逼着赵谦来开口,顺水推舟,让秦守之视我为坏他大事的死敌……”
押解赵谦来其实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若人毫发无伤的进京受审,那便是肃王毫不留情的要给秦相爷捅刀;若人死在半路,那便要被皇上和东宫猜疑此事是否是有意为之……总归是无法从这朝局当中择撇干净。
“还有就是……飞雁署。”杨不留顾及着温如珂,并未直接提及温如玦的名字,“飞雁署隶属玄衣卫,我倒是觉得他们不会无故取道兖州。之前殿下跟我说过,其实起初皇上就有意让东宫查办秦相爷一党,因各方受限迟迟没有成效。但即便没有成效,过节却还是在的,刻意再参与此事以图力保赵谦来,继而去找秦相爷的麻烦,这倒说得通。但问题是,此行的动机乃是调查暨南府私设铸钱厂一案,可宝泉局遗失模具的案子,被翻出来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了些……故而,我怀疑,是有人刻意想让玄衣卫的人撞见,穆老将军在必要时会对殿下出手相助之事。威望甚高的武将联手,这个消息传出去,不妙。”
“是啊……我也是后来才明白老师和老头儿这么多年来的良苦用心。”诸允爅无奈道,“去北境之前我也当这老头儿是疯子,不过就是杀了个东番贼寇,至于跟我闹翻天吗?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得知四方不稳,猜测若是我日后一时冲动领了帅印,再与他交好,那便是一个任谁都要掂量几分的存在。如今倒好,照着玄衣卫那个嚼舌根的速度,这会儿八成皇上和太子已经开始琢磨着我是不是瞒着他们跟穆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话音刚落,便见温如珂似笑非笑的看着诸允爅,“那你有吗?”
这一句话问的语气像是玩笑,可杨不留却听得心里一颤。其中深意,含混不得。
诸允爅的表情并不冷淡,甚至笑容里还带着些许暖意,他毫无正形的抖开扇子,“若有,你能如何?若没有,你会如何?”
温如珂淡淡敛起神色,轻声道:“若有,我便助你;若无,我便护你。”
“哪怕罔顾圣意?”
“哪怕罔顾圣意。”
杨不留忍不住笑起这两人突然喷薄而出的义气幼稚之举。她低着头,指尖轻轻勾着岳无衣涂抹过一次的墨疙瘩,沉吟深思。
当时刺客穷途末路,究竟是何般天大的本事,能挟持到被玄衣卫护在身后的尚书大人?
而试图将肃王推入漩涡之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