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这几日冷清,小梁小齐要守着府宅,只能替将军送了个仲秋的家书,而后眼巴巴地看了看满桌子的吃食,没敢赴宴。
董夜凉不强求,可也知道将军府大过节的却没主子在,难免吃不好喝不好,便特意亲自做了几道菜让他俩捎回去。隔了个把时辰,张婶儿又代府上回了礼,送了一食盒的糕点和月饼。
言归宁难得移了尊驾,从药铺出来蹭饭。
当年涵翠楼大火一案,董夜凉一个弱女子肯为杨謇论争,言归宁自然对她多了几分豪气敬重,不敢怠慢。只不过待到了涵翠楼,看着一屋子朝气蓬勃,言归宁稍稍后悔自己跟一帮年轻人凑什么热闹,而后终于肯老老实实的正视了一下自己这一把老骨头。
一对一的吵嚷他倒是能稳中取胜,可一群人叽叽喳喳他就只剩下头疼。
杨不留稀罕的看见言归宁在嗓门的较量里落荒而逃,吃饱便往正堂角落的方桌旁一坐,甚至还挂上了一副不失礼貌的慈祥神情。
她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言归宁拖到脚边的酒坛子抱走,大发慈悲地留给了他一壶酒,“你这几日脸色都不好,但难得过节,少喝一点儿。”
言归宁从善如流地拎着酒壶自斟自饮去了。
言归宁这一顿饭吃得其实没什么滋味,但他不想扫了杨不留三年未见的兴。
他跟杨不留其实都不怎么喜欢逢年过节的日子。各家团圆的时候,他们家总显得空荡荡的,多好的饭菜在他嘴里味道都差不多。杨謇在的时候看着他耍宝胡闹还能有点儿滋味儿,他人不在,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言归宁似笑非笑的饮尽一盅,抬眼却瞧见温如珂不知什么时候也从琢磨酒楼装潢、赏月拜月的人堆儿里钻了出来,在他跟前站定。
温如珂很是郑重的执了晚辈之礼,言归宁抬了抬眼皮,末了只是嘟囔了一句“你要是敢叫我叔叔伯伯我就抽你”,便挥挥手,算是回礼。
温如珂这才坐下。
隔着小小一张方桌,温如珂拿起方才拎来的酒壶想替他斟酒,手抬在半空,却被言归宁懒懒散散地拦下——他举起手里捏得温热的酒盅,在温如珂鼻子底下一晃,让他嗅了一下。
温如珂呆愣了片刻。
言归宁喝的竟然是水。
试问东街之上,谁不知道言归宁是个不折不扣的酒蒙子,因着喝药被禁了酒,恨不得连家里炖肉的黄酒都能舔上一口。难得杨不留允许他喝一小壶,竟被偷偷倒掉了,还要瞒着,添了一壶水自酌自饮,喝得甚是起兴。
言归宁自己清楚得很,他每咳一次血,算着余下年头的手指就得掰回去一根儿——哪怕柳神医是天上的神仙,他这个命数也就差不离这么些天。
言归宁没跟杨不留说过,单服柳神医的汤药早已经不管用了,他现在得随身揣着柳神医另给他配的药丸,生生拿自带几分毒的狼药顶着命。
杨不留还记挂着几天之前温如珂跑到药铺问她身世的事儿,虽然不太明显,可待着温如珂多多少少还牵着些许愠怒——她见温如珂又凑到言归宁身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言归宁却望了她一眼,挥挥手,让她不必挂念。
言归宁放下酒盅,打了个水嗝,“温大人不必再抱着什么试图从我这儿寻求原谅的念头……你没错,更没对我犯什么错,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该说的那日我都已经说了,今日难得团圆宴,煞风景的话题就别再提了。”
温如珂不是第一次在言归宁这儿碰钉子,可究竟杨不留是不是他妹妹这事儿还差一个盖棺定论。言归宁说什么也不再开口提及此事,温如珂心有不甘,却也知不能强求,只好掩饰着咳了一声,“言先生的身体……”
言归宁睨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在我亲眼见着不留寻个好人家嫁了,过上安稳日子之前,挺得住。不劳大人费心。”
温如珂微微张口,想说点儿什么,可他觉得他说什么都多余,到最后连声都没哼出来。
言归宁歪在椅子里,捏着酒盅,扭头看向夜幕缓缓落下的窗外,像是自言自语,“我是希望她能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的,身世来路通通不重要,只要她平安喜乐,只要我活一日便能护她一日……但我万万没想到,老天爷不想放过她。明明连模样都不记得了,可她这骨子里竟都是她娘的影子——倘若她生在一个无灾无难悠然自得的世道便罢,就单看如今,杨謇方苓两把刀悬在她头上,她怎么可能跟寻常姑娘家一样呢?如果是十多年前,我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跟你们这些京城来的人混在一起……可我现在力不从心,也想通了,她想甚么做甚么都是她自己的一辈子,我拦不住,也不会去拦,但上一辈的纠缠……”
言归宁不再继续,眼神却从屋外落回到温如珂身上,一副让他好自为之的表情。
明摆着就是说他呢。
温如珂总觉得他找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活生生把自己找成了个罪人,可言归宁这么说,他也只能哑口,闷不做声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
好像是杨不留趁着大家伙儿闲聊的空档自顾自地夹了块儿肉,可惜心不在焉,筷子一抖,肉便沉尸汤底,顺带拉着几个人的衣裳做了陪葬。
温如珂便听着围坐在桌旁的众人嗔怪的左一声右一声地叫着杨不留的名字,听了几遍,嘴里也忍不住跟着念叨。
“她的名字……是言先生起的吗?”
言归宁一撇嘴,又没了正形,“我?我这么才高八斗,能给她取个通乳下奶的药名?”
温如珂闹了个大红脸,手指扣了扣衣袖,“那……是杨捕头?”
“取名的时候,杨謇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小肉球呢……”
言归宁神色恍惚了一瞬,压抑着痛苦和怅然若失的感怀,轻声说道,“名字是方苓取的。她说……人这一辈子,总要执着些什么,有的是为情爱,有的是为权势,可她偏偏就遇见过一个只知天下苍生,余下无欲无求的人……她希望她的孩子也能懂得,过往留不住,未来求不得,凡事,顺其自然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