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允爅抬手就在少年郎脑瓜顶狠拍了一巴掌,咬牙切齿道。
“自己拿着!”
东街。
小捕快嚎得那几嗓子够响亮,没一会儿整条东街便闹慌起来,交头接耳打听是不是哪儿又死了人。
“只要官府派人来找杨家丫头就准没好事儿,肯定是又死人了。”
坐在早点摊等李婶儿烙饼的张大爷神神秘秘地捞着旁边儿吃饭的小伙子说道:“昨儿我就看见官府的人偷偷拉了一车板的草席卷,从东城门出去,丢到鬼林子边儿,傍晚杨丫头就从东城门出去嘞。”
“你这臭老头儿,到我这吃饭的摊子讲死人的事儿!”李婶儿待这些老街坊一点儿不客气,上前就在张大爷肩上拍了一巴掌,转头瞧着药铺的方向,心疼道:“好好的姑娘,这是造的什么孽哟……”
宋铮蹿起来,胳膊夹着小捕快的脑袋气得脑门子冒火:“你是巴不得全城老百姓都知道又死人是吧?嚎什么嚎?!一惊一乍的!”
“疼疼疼……哥哥哥疼!疼!疼!”小捕快被勒得满脸通红,宋铮放开他咳了几声才缓过来,“这不是急嘛,再说,我也不知道宋大哥你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你就嚎是吧?”宋铮瞪了他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死人的活儿衙门里也不是没仵作,我妹这不还没正式去衙门登记任职么……难不成,又有女尸啊?”
杨不留好心给小捕快递了杯茶水:“对啊侯子,怎么了,老江呢?”
“老江不是打好铺盖卷要告老还乡了嘛,磨磨蹭蹭不愿意管,好几个兄弟架着他已经过去了,就在城南,跟南街隔了一条巷子,又死了一家。一家老小都没了……”
宋铮骂骂咧咧地踢翻了一张凳子,余光瞥见言归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尴尬地咧了下嘴,扶好凳子,拿袖子蹭了蹭灰。
“这次几个?”
侯子皱巴着脸,像是想起刚才看见的血腥的场面,有点儿犯恶心:“五个。一个断了腿的老头儿,剩下四个都是女的,婆媳俩跟两个小闺女。家里唯一正值壮年的男人在卫所当兵,已经派人送信去了。”
刚见了没半个时辰就要走,宋来音即便再懂事儿,心里还是不乐意,抱着小胳膊坐到角落的木墩儿上生闷气。宋铮心疼又好笑,捏瘪了小孩鼓着气的小脸儿,许诺了个泥捏的兔子,起身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瓜,便先行一步去了南街。
杨不留昨夜处理尸首还未来得及清理剖刀,侯子便趁着杨姑娘收拾木箱的功夫跑到街面上买了个烧饼,回到药铺就着茶水坐着吃,等着一会儿给杨不留带路。
杨不留抱着曲柳木箱跑到后院。言归宁在前堂不安分地呆了须臾,掀开帘子大摇大摆走到后院,只见杨不留已经灌好酒醋,正准备把剖刀丢进沸水稍加清理。
言归宁抄着手,倚在不远处存放药材的矮屋檐下,显然刻意地咳了一声。
“擦擦你那张脸,花猫儿似的……大姑娘家出门也得注意注意仪态。”
杨不留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扬起来给她师父看看干没干净,得了肯定便低头继续摆弄她的宝贝玩意儿。
“南街回来,帮我去鸿兴楼带壶梨花酒。”
杨不留没抬头,“喝酒不行,肘子可以。”
“啧,小气。”言归宁对这回答显然不意外,没多纠结,甚至连语气都没有任何的不悦,“宋铮那小子总惦记让你帮他看看案子,别他一开口求你你就顺水推舟……”
“我知道,只验尸,不问案,记着呢——师父过来帮个忙……”杨不留轻笑,招手让言归宁帮她把滚烫的剖刀捞出来:“你慢点儿啊,别烫着手……反正今天领了月钱,要不,再来个鸿兴楼的玉米烙?来音爱吃。”
“好啊……就是鸿兴楼里没你爱吃的,这样儿——我一会儿去买菜,你回来我给你做狮子头。”
言归宁老早就说杨不留打娘胎里带着凉气儿,手凉脚凉不耐烫,沾些热水的活儿都不乐意伸手。言归宁嘴上嫌过她几次,但架不住那一双黑漆白玉的眼睛无声地瞧着他,总归舍不得她受委屈。
言归宁弯腰捞起曲柳木箱的背带,直把杨不留和那囫囵啃饼的侯子送到街口才停下。侯子急得快上房,跑得老远招唤杨不留跟上。言归宁嫌弃地冲他摆了摆手,拉了正欲跑开的杨不留一把,沉声静气地问道:“不留,都想好了?”
言归宁素来张牙舞爪的一股子傲娇的脾气,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却阴郁冷淡,他低声道:“不如我陪你去应天府,去找……”
“师父,这事儿我都想了三年啦。难得老江替我做了担保,我这才有机会去查我爹的案子,不然你等我师哥那个棒槌脑袋得等到什么时候。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杨不留身穿一件黛蓝色小袄,长发只用同色的发带高高竖起,连个耳坠子都没戴,浑身上下没半分妙龄少女的装饰——独独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透亮,如墨点玉,熠熠生光。
言归宁喉间发梗,牙关一紧,拧着眉笑起来。
“去吧,早点儿回来,别忘了我的肘子。”
杨不留笑眼弯弯:“知道啦。”
南街。
诸允爅从岳无衣身上翻出七张百两的银票——四张踩在脚底下,三张藏在束发的冠带里,这还不算缝在里衣里说死不拿出来的。
岳无衣苦兮兮一张脸,闷头跟在那位款款翩翩的潇洒王爷身后,一边心疼自己丢给街边乞丐的暗纹锦缎短衫,一边愁苦自己小半年的饷钱,就换了两桶洗澡水和两套还算妥当体面的衣裳。
南街晓市撤的时辰早,诸允爅同岳无衣收拾妥当时晓市已经撤了大半。街面上零星的开了几家绸缎首饰古董店,俩军伍出身的大小将军不感兴趣,索性便闲逛起来。
两人换了衣裳仍是一黑一白的装束打扮,身量挺拔,带着兵将飒飒之气,搁在应天府那般风流花哨的地界招人得很——可这会儿街上却没什么人顾得上这两个公子哥,三三两两的不是往巷子里跑,就是交头接耳的叨咕着什么,像是闹出了大事儿。
岳无衣顺着人流挤挤攘攘凑到巷子里一户宅院门前,抢先占了个看热闹的位置,双臂撑着两旁,让诸允爅也挤进来。
旁边儿拎着菜篮子的大娘先仰头剜了他俩一眼,转而瞧见公子哥生的挺俊,便趁着还没热闹可凑的功夫,盯着俩人来回看。
岳无衣脖子伸得老长,看见院门前横着一双腿,回头就嚷嚷:“咦,死人了诶。”
诸允爅照他后脑勺就是一记,未来得及说话,旁边菜篮子大娘便搭茬:“可吓人了,这段日子都死第二家了!”
诸允爅皱眉:“又是灭门?”
大娘顺势搭着诸允爅的手臂,弯眉说道:“哟,年轻人你知道灭门案呐?看你面生,别处来的吧?可得注意些,最近咱广宁啊,不安生……诶哟,杨姑娘怎么也来了?!”
诸允爅听着这杨姑娘有些耳熟,尚未细想便先顺着菜篮大娘指的方向回头打量。人还没看清,宅院里办案的捕快又喊了声“不留”。
这听来奇奇怪怪的名字引得诸允爅下意识偏移了视线,眨眼之间,那被人群挤攘得摇摇晃晃的“杨姑娘”便脚下一绊,半倚到他身上去了。
“杨姑娘”扶着诸允爅的胳膊站稳,回头便去寻被落在后面的木箱,心不在焉的轻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诶,帮个忙,把箱子让给我呀……”
这杨姑娘始终微低着头,看不大清模样。她把被挤在人缝里的曲柳木箱扯了过来,抿了下鬓间的碎发,左摇右摆地钻进了宅院。
院门外那棵已经泛黄的老枣树,树冠被秋风吹得哗啦作响。
诸允爅怔愣半晌,似乎又嗅到一股隐隐地药香。
“大娘,她是……?”
菜篮大娘眼神儿追着热闹去了,应付说道:“杨家丫头杨不留啊,咱广宁老仵作手把手教出来的得意门生呢!你说说,小姑娘家家的,她也不怕那死人……”
诸允爅眨巴眨巴眼睛,轻轻挠了下眼尾的痣,忽而一笑。
——不留。
“倒真是个别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