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
寅卯交替的时候,纸窗外还透着残夜的灰黑。
一队年幼的中黄门垂手埋头,小心翼翼站在落成未久的昭圣寺台阶两边。
屏障撤开,年轻而有威仪的梁圣妃、洛贤妃、杨德妃、武惠妃、李昭仪、张昭和等与圣人穿着祭服,款款而出。
今日是王美人忌日,圣帝早早就起床洗漱,来到神社。一年有几十天,都在主持各种天人之祀。只能说,封建皇帝这个工作,祭祀真的有点太多。
进得大殿,看见王美人的真像神位,圣帝在蒲团上跪定,妃主们按等级在他背后跪开。
等候已久的中人鱼贯而入,进呈果脯、玉币之类。
沉香木的味道弥漫在幽静当中。
妃主们神情一肃,纷纷叩拜,念背祭词。
“天付芳规,妙资淑质。”
“貌掩瑶池,心为至宝。”
“未及万寿,俄随逝川。”
“幽梦一闭,敬问安焉………”
拜完,妃主依次起身奉香。
圣人恍若入定,只是双掌合十,喃喃诵经。
何虞卿这些奉香回来的妃主不敢打扰,撑在蒲团上的手只是悄悄揉着膝盖,微微扭动着身子,煎熬地等着。
良久,给王美人加持完一卷金刚经。
圣人才动作一改,十指叠贴眉心,对着真容一躬到地:“转生超脱,未来证法。”
“转生超脱………”妃主们乱哄哄的跟上。
烛火跳动燃烧,圣人缓缓站了起来,对掌管宣徽院的南宫和掖庭令上官慎道:“今日忌日,给昭圣寺宫人每人赐钱一万。”
“谢陛下。”众宫人连忙谢恩。
说完,圣人便不再久留,转身而出,前往翻云覆雨楼看女儿。
来昭圣寺路上就接到报告了。天仙君午夜妊娠发作,刚给他生了个女儿。这是他俩的第四个孩子——好吧,是第六个,还有个“养子”朱友贞,“继女”朱令雅。
一想想,自己居然没让天后歇过气,天后入朝以来肚子就没空过。也得亏是人妻,并且天后是个典型燕女,经得起折腾。
当然,在这个时代,天后生得还不算多。
后世杨行密之女浔阳长公主杨妙言被刘信搞到手后,二十二年育子十二,不带停的。在如此强度的挞伐下,三十余岁便香消玉殒。
人美那遭罪,诚不我欺。
柔弱的江南碧玉尚能连生十二胎,以天后的身体素质,二十个,应该还没到她的极限吧?
不过天后今年已经三十四了。按正常绝经期来算,天后只剩十年时间可供操作。还容易生出唐氏,天后自己也可能染上妊娠并发症。
痛哉!
“你在想什么?”见圣人心不在焉,阿赵问道。
“没什么。”圣人随口道。
“是在担心张惠吧。”阿赵笑眯眯的,宽慰道:“没事的,她那个岁数,一般都不会有什么,注意进补就好,明天我给她送些东西。”
南宫听到张惠的名字就烦,听到阿赵还有照拂之意,更是满眼厌恶,低声骂了句狗东西,也不知是在骂谁。妃主、长御们相视一笑,只当她在骂张惠。
毕竟南宫这帮人在大庭广众对张惠极尽羞辱也不是一回两回。
圣人却是不语。
心意是很好的,可是阿赵…………你为什么要说“她那个岁数?”
这话像一千根针。
阿赵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儿,见圣人没接话,便排雷发觉这话不妥,补救道:“我不是说她老,是比臣等大。”
以她和圣人的感情,其实不需如此。
她也反感张惠,只是在她心里,比起这件事,圣人的开心更重要。比起自己的情绪,她更在乎的,是丈夫的情绪。既然张惠能带给他自己给不了的快乐,接纳又有甚么了不得。
南宫冷嗤:“那骚婆子本来就老。”
“南宫。”阿赵看她一眼。
“我又没说你。”南宫毫不相让:“贵妃胳膊肘往外拐?”
“好了。”圣人及时叫停:“为了一个张惠还能吵起来…………她本来就老啊,你们又没说错。”
圣人笑了下:“我是喜欢天仙君,可最重要的从来都是你们,阿赵又何必怕因为说她而恼了我?”
这么多人面前,他当然不会让阿赵为天后降身份低头,以免被外界解读为阿赵九妃在他心里不如天后。
南宫这才心情稍霁。
阿赵绷着笑,心里甜的。其实圣人的表现她懂得意思——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但为她说话,哄她,表现出重视她,并且知道轻重,她依然很高兴。
“走吧。”圣人拉着贵妃,携手漫步,开了新话题:“这次我打算将梁王带上。”
“哦?”阿赵眼里闪过惊喜,但马上又思索着,迟疑道:“大郎尚稚,这么早就涉入军旅,我……”
“对,所以先问问你的意见。”圣人话锋一转,排解起阿赵的顾虑:“是早了些,不过并非是让大郎去冲锋陷阵,如我辈饮冰卧雪,安全其实大差不差。”
宫里和长安当然更安全,但——
圣人不想自己的子女某天沦落到杨行密、李克用、刘知远、马殷这些人的后人那一步。
不想自己的子女和刘宋、萧齐、萧梁、北魏、东魏那些皇室一样,面对屠杀像鸭子似的排队就擒。
李氏子孙,必须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阿赵默然不语。
一旁的淑妃心里一动,她低垂着眼,左手掐右手虎口,右手掐左手虎口,一遍又一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说?”圣人催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