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善!”南宫见新双手一拍,赞道:“众志成城,大事可济!卫立,第二议该是出师几何吧?”
卫立颔首,道:“某意,不能超过五万兵马。若伤亡近五万而汴贼未平,则不再发一兵一卒。如此,上不负天子,下不愧三军。不失自保之力,也对得起列圣对我等的庇佑了。”
差不多。
成德现有步、骑、团练十六万。
团练。不用说,半农民兵。但别小看,成德虽然安逸,武风并未堕落。中唐以来就是著名的杀材产地。年轻人,男男女女以骑马、射箭、讨论军事为习惯。定期保持训练,能战的。后世他们能与李、朱周旋四十多年,就靠这个。小王也是这个出身。
步骑正规军约七万。
按人口基数扩充,总兵力能飙到三十万。
镇、冀、深、赵听起来陌生,常山、涿郡、巨鹿、安平国、赵郡眼熟吧。仅常山,开元户4.3万,元和户1.8万。长庆以来太平七十余年人口早恢复了,多半还有反超。去年败于李克用,王镕拿钱买平安,随手50万匹丝绸。四州人口总量一百二十万打底。论经济,晚唐唯一真神。就是这么豪横。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成德以骑兵为主。
“邢平,克用遂涉河谋山东,会大澍,赵军奄至,克用匿林中以免。”
“克用攻赵,度滹沱。赵人引骑十万夜济礠水,击败之,斩二万级,夺铠器三百乘,克用退壁栾城。”
就这两年的事。
能看出什么?
骑兵多。战斗力强,硬刚李克用的骑兵不落下风。具有夜战能力。“夜济礠水”后立即投入作战并取胜,足见战马体力好、耐力强、纪律严,骑士的营养足,不是夜盲症。战斗素养在线,不次沙陀。
成德骑兵事业强盛,一方面在于区位优势。冀州嘛——“凡以其山川襟带,原野平旷。南北之冲,戎马之场,要害之重地。”二是奚人、契丹、回鹘之类的外籍将门多,虽汉化已深,张口圣唐,胡虏打法还没忘。群众俗于弓马、兵源优质也是一大因素。
“出师”达成一致,接下来就好办了。
刚有人询问谁守井陉,石粲就举起手掌。这样,防备北边易定、幽州和西边邢洺磁、东边魏博的人选也就跟着妥定。自荐的,按惯例举手表决,投票。没有自荐的,则各自提名,辩论当选。勤王大军统帅以及首批出兵数量,出征日期,由节度使裁决。
赵人自诩忠孝,只“指导”重大政策。
“诸位,某的话还没说完。”卫立抬手按下躁动,道:“大帅元服未久,少年脾性甚重。执政仁有余而武不足。克用之犯,我等皆主战而独主和,遂以五十万匹锦帛易退沙陀。贪图享受,迷信黄老,常言无为,但求无事。以某对大帅的了解,畏于朱贼之强,多半会婉拒勤王,换给天子送钱送粮。窃见还得逼大帅一把,逼他抗汴。”
不是谁都有圣人的胆量。
王镕没有。
而且年纪轻轻就迷上了吃金丹、炼外丹、筑基、辟谷。为了修仙,重金招聘了一批道士、宾客,一闭关,一出游,动辄十天半个月不露面不归宿。军政全甩给武夫打理,如无必要不过问。有时候在外玩疯了,幕僚文官劝他不动,经常搞出“牙兵大出”、“牙兵大躁”的闹剧。武夫们到处找人,拿着刀逼他回家、上班。
离大谱。
无大语。
圣人破大防。
暴殄天物!他要是有如许忠孝勇武高素质的标杆健儿,何愁天下不平?
“是得逼大帅一把。”李弘规首倡道:“方今乱世,天子以万乘之尊尚且朝不保夕,不得不亲当矢石,筚路蓝缕,栉风沐雨。大帅却醉心修宫观,造园林,养妖人,求长生之道。这若是在魏博、幽州,脑袋恐怕已经挂在城门上示众了,在汴宋,在武宁,在沧州,衙军也已清帅侧之恶了……”
军人们安静地跪坐在大殿里,一双双眼睛看着他。随着发言愈发悍然,众军也议论纷纷。
“大帅在做什么?”
“区区长生难道重于四州军民的富强安乐?”
“吾辈这些饱读圣贤之书、武德充沛的军人在大帅的眼中算什么呢,不比道士值得亲近吗?”
“拥护圣唐,就是拥护我们自己。我们与长安天子,就好像是宗周诸姬与镐京王室一样啊。礼邻藩,尊朝廷,奉李氏。这是先王(王景崇,进位常山王)弥留之际再三叮嘱的遗命。这样简单的道理,大帅竟然不以为意,是不智也。先王的训诫,不放在心上,是不孝也。”
“某听到了先王在黄泉的哭声。”
“公主(寿安公主,下嫁成德为主母)的魂灵已不得安息。”
“忠诚的成德将士不能继续坐视少主堕落。”
“大帅行为不端。”
“征大中故事,起兵,请节度使悔过自新。”
这时,只见衙将苏汉衡拍案而起:“清帅侧!杀妖道!请帅讨汴!”
“儿郎们,鼓噪起来!”卢士真霍然起身,张开双手。
情绪已到位,哗啦啦,密密麻麻的军人同时站起,众口一致的怒吼震耳欲聋,回荡在古月宫:“清帅侧!杀妖道!请帅讨汴!!”
……
王镕的母亲何氏是一个极其严厉的女人,子女但有犯错,动加捶挞。
在她的教导下,王镕平静地过着一种既无忧虑也无快乐谨小慎微的枯燥生活。不谙世事,不识人心险恶,对眼下没什么不如意,也没盼头,从小一心所想的:“只要飞升成仙就好了。”后来,王景崇因为吃金丹三十多岁就死了,没两年何氏也芳华病逝。双亲离世后,解除封印的王镕稍一懂事就迫不及待地释放天性。修仙,启动!
水榭边繁茂葱郁的菩提树下。
已长成一个静淑幽姻的美男子的王镕正在全神贯注地修炼“元炁”。
快筑基了,可不能懈怠。
当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道观外出现,一个圆圆的东西从围墙上被丢到了庭院中间,还拖着血迹,正是王镕聚集的道士之一。
听到动静的王镕只看了一眼就道心大乱。
“这,这!”
“谁干的?”
“来人,来人,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把李弘规和梁父召来。”
“后……后院军何在?”
回答他的却是一群以前恭敬无比此刻却冷漠凶戾的牙兵,几乎眨眼就把小小道观站得满满当当。
王镕脸色变得煞白。
一名军官走出人群拜倒,大声道:“启禀大帅,将士们前来是为诛杀妖人,请无忧!”说罢把王镕扶了起来。
“你,你们!”王镕理了理凌乱的衣冠,指着牙兵们:“众正之路已开,军府尽是贤明,我身边哪来的妖人!莫不是要学魏博土狗,对我下克上不成?说,谁想篡位。”
那军官立刻叉手施礼,绝口否认:“绝无此事!现妖人已伏法,将士们还有一桩军务禀报。”
王镕甩甩袖子,神色不耐烦:“军政不是让你们看着办吗?我不听,莪不听。”
“大帅,我等议定讨贼。”
“什么?”王镕没法不听了,两眼一瞪,呵斥道:“胡闹!朱贼胜兵数十万,朝廷拉上魏、晋、齐、兖、郓、襄、夏都奈何不得……出兵就算了,沙陀虎视眈眈,万一打输了,四州不保矣。再进贡一批财货,送五十万匹绢、二十万石粮,略表寸心,以解君忧。”
“不可,不可!”牙兵们同时前趋一步,齐声驳喝。
王镕气得七窍生烟,手指抬起,数落几下:“你们……那我且问问,打输了,李克用趁势来攻,如何抵御?岂有此理…还带着兵甲,想干什么.....我不从,就下杀手吗?”
“我不反!我不反!但请讨贼!”牙兵们摇头,呼啦啦单膝下跪。卢士真作为代表,捧着王镕的足,泣声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尊皇讨奸,三军所愿,请大帅……主持大局!”
“尊皇讨奸,请大帅主持大局——”大雪里,牙兵们昂首挺胸,齐刷刷喝道。
闻讯赶来的判官周式小跑到王镕面前挡着,责怪李弘规、南宫见新等人:“这已是辱主。快把军士带走。诸侯勤王,理所当然,但事关重大,还须从长计议。”
“贼势如火,不容时刻。众志已城,谁敢违背?尊皇讨奸,就在今日。”李弘规指着义愤填膺的军人们,摊了摊手。
“就在今日!”军士们再次一起上前一步。
王镕气得浑身发抖,陡然,把莲花冠摘下重重一摔:“我——”
注意力却被转移,忘了说下去。道观门口,一群哭哭啼啼的道士、如花似玉的女冠被军人们一左一右“扶”了进来。还有炼制的丹药,各种经籍,法器,被乱七八糟的塞在箱子里,被牙兵扛在肩上,又放在地上。
“王公救我!”有道士哭腔呼喊。
“呜呜…”女冠泪眼朦胧,一枝梨花春带雨。
王镕不傻,见到这些人,瞬间明白了。
背着手儿转了几圈。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望了望有价无市的法器、经文,新鲜出炉的仙丹……
跺了跺脚。
心,最终还是毫不意外的软了。钱财,他不在乎。权力无所谓,有最好,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些没了……修仙无望,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见状,牙兵们趁势大躁,发动最后攻势:“尊皇讨奸!!请大帅主持大局!!!”
“理应…如此…”王镕无精打采,怏怏道。
为了修炼,将皮囊污于世俗,忍受案牍庶务的红尘凌辱,不是同卖身补助艰难生活的妓女一样吗?想到这,更伤心了。背对着众军,在静静落雪声中,把面目深深遮在长袖里,像被迫出嫁的六宫公主,王镕低声地哭了。
“还愣着干什么?护送大帅回府。”王子美一挥手。
众人一哄而上,将王镕带上备好的红香小轿,喜气洋洋地抬往府邸。
似乎,又一个藩镇要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