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底乌云,霞光烟煴涣散,熹微晨光透过斜格窗落进卧室。
反手摸索着腰背对着铜镜转了两圈,确认单衣、白裙襦、深青从省服、方心曲领、八銙鍮石带、冠、乌头履一一穿好后,仪式感满满的卢延让拿起梳妆台上的装着杂物的承露囊,嘴角微扬着走出了房间。
入朝,真好。仅公服就让人神清气爽,不知从祀圆丘、四郊、太清宫所穿的祭服和临轩受制、元正称贺、宣政大朝的具服加身又是什么感受?好期待呀。
小院里,早早起来的两个女佣正在拾掇卫生。卢延让租的宅子位于永乐里。户主是个在侍卫司服役的军官,叫枭——卢某故意的。无论是在范阳还是江陵,他只租武夫的房子。
“官人。”
“不必忌讳,就像在各家一样。”卢延让笑眯眯地点点头,温言道:“钱放在书房的砚台边,要买什么你们看着办,不奢即可;中午不用做我的饭。”
“是。”
卢延让慢悠悠地走出小院,骑着老马转出巷子,汇入宽阔的朱雀中轴道,朝着丹凤门而去。
天还没大亮,但朦朦胧胧的中轴上已是熙熙攘攘。巡逻的金吾卫围在摊贩外,叽叽喳喳的问忙得满头大汗的妇人有哪些早饭卖。百府各司的官吏一路融进人流,又一路分道扬镳。
风风火火帽子都差点跑掉的群吏奔向万年县衙方向。
“大驾即将还都,赶紧发动百姓把街坊扫干净。”
“全城?”
“我们万年县的人肯定只管万年县啊。”
“右扶风雍令找俺们县借调人手,说是又分了给一千户金州人给他们,忙不过来,你们谁打算去?”
“太远了,反正我不去。”
东市入口,大群贼眉鼠眼的市吏拎着鞭子、文书一窝蜂涌入。
“来了几支伊人郡、敦煌郡的胡商马队,個个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定是富豪,一会等他们卖货,收一笔。”
“别太狠,不然被告发到司隶校尉。韩仪那老匹夫,难糊弄。”
“放心,看人的。再说,回头照例给署上的检讨诸官塞点,有东市令保着,韩老狗能待吾辈怎样?别忘了,东市令张平可是郑相公任命的。”
“走走走,等不及了。”
嘿,这帮狗日的!卢延让听得直皱眉。几个宰相怎么当的?莫不是皆尸位素餐之人?
“周…”来庭里,延资吏紧紧盯着手里的卷宗,脸憋得通红。
“周禤。”抱着婴儿的武士解围道。
“额,哈哈,对不住对不住。”
“无妨。”武士不以为意,对着庭中打了两个眼色道:“进来说吧。”
“不了不了,公务缠身,忙完就走。”小吏摇摇头,收起笑容对着公文念道:“周禤,天策军中军第一领军部第二将左旗指挥,紫宸殿直班长,喜得一子。得天策军司转牒,延资库按圣人前处分,给核桃、枣、果脯各一篮、糖一升、茶一斤、羊肉两斤、马奶一斗、鲤鱼八条、鸡两只。”
这是圣人给中军和侍卫亲军的生育福利,得嫡长子者,与之。往年是没有的,天下藩镇和朱温那边也没有。对于这些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为他卖命的武夫,李圣内心其实非常感激。年初见财政稍微宽裕了一些,便开始落地执行。
说着,旁边同行小吏放下背着的竹篓,取出慰问品一样一样递到周禤父母、妻子的手里。不是什么贵重货,但胜在用意,让人高兴。
“周将军,你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有劳画个名,俺好交差。”小吏递上纸笔。
“既未作战,受兹厚赏,实有惭愧。”周禤叹了口气。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挺那啥的。李帅…呸,陛下这人,能处。你只要跟他一条心,有啥好吃的,他是真记着你。不像那秦宗权、朱温之流。肚子吃得饱饱的,兜里揣着两个饼。你拢共半个饼,分他一块,他吃完了还说饿。
“周将军,以后万一军乱啥的,还罩着俺俩啊。”小吏讪讪笑道。
“放安稳了,圣人不死,谁也乱不起来。”周禤淡淡笑道。
中军和侍卫亲军马步司会造反吗?不是不会,但至少不会反李圣。
禁军有野心家吗,也有,但在李圣面前只能收起腌臜,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周郎,怎么说话呢?”妻子拍了周禤一把,不悦道。
周禤这才想起刚才那话哪里不对劲:“是我唐突了。”心里并没有冒犯圣人的意思,但一说话就时不时毫不自觉地口出不逊,纠其缘故,大概是皇权威严堕落太久了吧。世风败坏至此,圣人这皇帝,不好当。
“周将军,告辞了。”
“辛苦。”
街口,直到两吏消失在巷子深处,看得津津有味的卢延让才回过神来。
延资库的吏,还可以。领诸道盐铁租庸转运铸钱青苗等使兼延资库使的好像是太尉吧?难怪呢。宰相也有高下。看看那郑延昌,手下都是些什么货色?
圣人也挺有想法,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取悦、收买人心…
一武一士,看似微不足道,但如果持之以恒十年八年,后人就能乘凉了。有的人逐鹿逐着逐着就没了,有的人打着打着不知不觉就得到了天下,差别应该就在这。许多琐事,你不做,临到关头上下嘴皮一碰钱一撒,就指望军人为你闯刀山下火海,谁认识你?
验过身份名籍,望了眼久遭风雨侵蚀依然巍峨如初的丹凤门,卢延让走进了漆黑的甬道。大唐八品朝官的第一次上值,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