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点。”圣人指着地图说起了正事:“都说说吧,襄武城怎么打,我现在也没个主意。”
上午他绕城观察了一圈,很复杂啊。
老城是张温、董卓、耿鄙等人在金城、陇西两郡与叛军拉锯时陆续经营起来的。延熙十七年,姜维北伐,曹魏守将徐质又猛猛加固了一波。
吐蕃夺陇后,将该地区作为侵唐的前进基地、跳板,襄武等城被改造成军城,修筑了大量石头堡和羌人流行的战碉工事。唔,后世在雅安大金川、小金川依托战碉顽强抵抗岳钟琪的土司,就是这帮挫鸟的后人。
看来,圣人要先钱聋一步试试质量了。
另外,尚延心在时,还引渭水挖了一条护城河。按后世米制,圣人目测宽度不低于十米。深度,这会是丰水期,河水几乎与地面齐平,还有鱼,大概五六米。
桑宝宝、米伽卒麾下武士只有区区万人,但若决定坚守…加上城内百姓以及征发的部落壮丁…就很恼火。
这年头城不好攻。一个玉璧,高欢使尽金木水火土,死伤数万,拿韦孝宽干瞪眼,落得个几乎被活活气死的下场。一个太原,引数十万大军围攻的朱温两度望洋兴叹。
要迟迟拿不下,被吐蕃人小瞧,之后打河州、金城,对方抵抗的意志就会更强。再者也耽搁不起时间,他就住在大震关外的长安,倒是可以跟吐蕃耗,朱温会等他吗。
“陛下——”沉默了半晌,赵宠说道:“以臣之见,先填护城河。然后集中崔公七部党项和泾原将拓跋力贞押来的蕃部男女,这便是接近三万人,驱使他们攻城,消耗守城之具。同时分数万兵为数十番,使武士轮流出动,筑土堆山围城。襄武城坚固,但不大,经不起堆山。”
筑土围城?圣人神色一动,点头道:“继续说。”
“还须派人挖地道,从四面穴攻。再分派人手外出伐木,堆在墙根下和石堡外烈火焚烧。”
这方法,中规中矩吧。汴军攻潼关就是这么干的。但那时候是冬天,地道难挖,放火的效果也有限。
踌躇间,圣人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太仁慈了?若是像其他穿越者那样与土著合流,对待敌人,敢抵抗就敢屠城。那现在进军陇西,在高官厚禄的诱惑下,在当事双方没有深仇大恨的情况下,襄武城敢顽抗到底吗。怕是连夜宰了桑宝宝、米伽卒出降。
自己是不是应该抛弃一些春风里的道德,在某些事上因地制宜呢。没藏乞祺昨天的建议——屠几个党项部落示威一番,作为皇帝,作为唐代的君主,是否可以采纳?
难道我最终也会成为一个双手沾满老弱妇孺鲜血,制造了无数个鬼蜮而在史官笔墨掩盖下的“霸主”?
即便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但作为来自一个被侵略过的被异族在首都屠过城的国度的人,他又很难认同弱肉强食的说法。否则不就等于承认了三十万冤魂都是异族口中活该被灭绝的种类?
手握利器,杀心顿起……圣人反省了一下——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用武夫的脑回路考虑问题了…如果和他们一样,这百年血海乱世还有结束的希望么。虽然遏制了邪念,但这一刻,他某些根深蒂固的三观还是产生了动摇,心态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先填河、筑土吧。”他起身道。
……
入夜,渭水蒸腾起来的薄雾笼罩了回荡着刁斗声的河谷。佛光寺,噶氏、论氏、悉勃野氏、没卢氏、贝氏、萃海氏、白氏诸部酋豪会聚一堂。
穿着黑红参差的札甲,桑宝宝、米伽卒看着他们,长长叹了口气。
大蕃亡啦!
会昌三年,尚婢婢等诸镇节度使爆发混战,河湟数十万大军自相残杀,被张议潮趁机造反。
大中五年,河渭部落使尚延心绝望之下率万帐降唐。
咸通十年,阔竭勒登率起义军攻入国都,王室公主竟遭奴隶们轮番…
乾符四年,许布达泽率众发掘历代赞普陵寝,还把松赞干布的头颅做成了酒具,并大肆屠杀贵族、僧侣,亵渎佛祖…
这几番乱下来,彻底要了大蕃的命。屋漏偏逢连夜雨,唐人又杀来了。
“都是怎么想的?”米伽卒瞅着这一群“孤魂野鬼。”
“降。”论吉琼表情木然道。反正他不排斥唐朝。家族给唐朝卖命乃至封王拜相的也不少。论弓仁,历武曌、中、睿、玄四圣,大破突厥,威震河东,累功至朔方军副帅、酒泉郡开国公。及薨,赠王爵,国史馆立传,张说亲自为其写神道词。
论诚节,散尽家财招募军队,一路护送肃宗前往灵武,一门子弟大多死于征讨安史的战场上。
论惟贤,泾师之难,伪帝朱泚以死逼其卖命,不从。拜岐镇副帅,常年抗击吐蕃…
很多。虽然不是他这一支,但属于一宗。
为天可汗效力,不比那无情的赞普强出十万八千里?唐人打回来,论吉琼心里还隐隐很兴奋,若不是人多,甚至想笑。大丈夫活在世上,岂能在这旮旯之地庸碌死去?
“你——叛徒!”米伽卒恨恨的一甩手。
“噶德悖,你呢?”他又问。
不好意思,被历代赞普残害乃至躲到渭州才勉强保住血脉的噶氏对大蕃的态度就像李振对大唐一样。赞普被挖坟碎骨,他噶德悖拍手称快。
“这还有甚好说的?天可汗十万雄师,拿什么跟他斗?”噶德悖嗤笑一声,道:“大蕃与大唐的仇恨都是陈年旧事了。我们这一代人和李氏新天子又没仇,自可放心归顺。论氏做得李氏的忠臣,吾辈也可以。”
“混账!”米伽卒霍然起身,拍案骂道:“与人为奴,怎比自己做主?河渭这么多部落,这么多丁口,你们难道不想做番大事吗?若能击退天可汗,他岂能不默认咱们割据一方?大不了每年向他缴纳一些粮食、牲畜、财货,这是横山党项拓跋氏的前例啊。”
“你和桑宝宝加起来只有武士万人,做不成又该怎么办?跟着你被灭族吗?”噶德悖冷哼一声,瞪着米伽卒:“唐人是怎么处理不服的,各位很清楚。大突厥何其强盛,怎样?”
“叛徒,叛徒!”米伽卒口水乱溅,指着诸部酋豪,红着眼睛:“你们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你们心里根本没有赞普,没有大蕃!你们不帮忙,我自己带着十一部党项打!”
“悉听尊便。”众人齐齐一耸肩,纷纷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