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浩浩乎,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闻朱温不克潼关,士气严重受挫,在曲沃观察局势已久的李克用大举南下。遣晋阳三城斩击使贺公雅、府城都虞侯郭昢、马步都教练使张锴将衙兵万人陷垣县。王重盈亦令马步都总管刘训挑选甲士六千人,与太原之师并力作战。
得报,峡石行营都指挥张存敬命押衙王彦章救英言镇。二十三日,王彦章与贺公雅、郭昢、张锴及河中将刘训交战。两镇数攻不利,河东军大躁,拥贺公雅等人连夜退回垣县。垣县城门紧闭,马步都教练使张锴暴死;传言已为乱军所杀。
李克用是在吃饭的时候收到的消息。不过……他好像并不生气。
以前的就不说了。光是近二十年被河东衙军或杀或逐的节度使就有六七个,幕府官员被族灭四十余家。动辄杀帅,看谁不顺眼就绝户;魏博衙军在这帮孽畜面前完全是君子。李克用对这帮人恨得牙痒痒,上任后挖空心思予以整治。
贺公雅、郭昢这些劣迹斑驳但碍于沙陀强盛而不得不表面认怂的刺头被他派出去作战,用意还不够明显吗——这些年他一直在这么干,惜未得手。呵呵,若不是外部压力太大,他甚至考虑过把河东衙军势力犁庭扫穴。
“让贺公雅坚守垣城即可。”李克用吩咐道。
军乱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赏赐是武士作战的原动力。在这般冰雪严寒的天象下,还要他们翻身越岭主动去进攻别人,光画饼、纵容劫掠而不加钱是万万不能的。问题是就差卖肝割肾的鸦王已经无钱可加,这才是对王彦章作战失利后,大军造反的根本原因。这事,短时间内是没办法了。
打完这仗,鸦王决定偃旗息鼓好好休养一年。
“朱温在干什么?”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眼里有水光闪动。
盖寓一窒。不正在打你女婿?
瞧见李克用的模样,盖寓有些伤感。
咸通十年,时年十三的三郎一箭横贯两只野鸭,震惊在场所有将领。
杀段起事,仅仅二十二岁的少年横扫代北,陷遮虏平,败岢岚军,重创招讨使曹翔,搅动一域风云,天下为之侧目。那时他和军府诸将也认为:“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此乃英雄创业之秋。
蔚州之败,二十四岁的他流亡鞑靼,虽形单影只,但心气尚在:“吾得罪天子,愿效忠而不得。今闻黄巢北来,必为中原患,一旦天子若赦吾罪,便南向立功,不亦快乎!人生几何,谁能老死沙漠。”
收长安,他时年二十八,于诸侯最年少,而破巢功第一,兵势最强,人人畏之。
一晃十年了。争了个北地厌弃,争了個邑里丘墟,人烟寥寥。争了个军心消沉。对头朱温却愈发强盛,已经一言不和就敢撕下面具带兵欲劫车驾。这次出兵,刚上路,想起诸多事的李克用就情绪低落。带着大军南下,朱温只派出张存敬一将就拦住了他……若不是落落、亚子太小,他真想冲过去和朱温拼了算了。全军大溃无望复起,那就回神武川放羊。死则死!
还有那浑女婿。
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守住潼关。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把吾思嫁给他,是对是错?
外孙何命苦至此也。生在这天命难定之代,能平安一生么。
“父王……”李落落偷瞄了他一眼。
盖寓狂使眼色。正打仗呢,你伤感甚么!晚上在被窝里偷偷惆怅不行?再说河东的情况只是穷困了些。只要乖乖休养生息一两年,畏谁?即便打不过朱温,保住河东却不难。
李克用看了看大郎,神色变幻许久,终于笑道:“思虑破敌之策罢了!”
打吧。让汴贼也瞧瞧咱们边塞男儿的手段。之前的潞州之战,河东损兵折将,难保让人看轻了。他李克用只有五六万兵,却也不能让朱温小觑了。既然要打,非敲掉你两颗大牙才作数。
愁确实是愁。
但他还没到怕了朱温的地步。仔细想想这两年。灭昭义孟氏,北面两度击破幽州军、大同军的联合进犯。东面大败成德,威服王镕。西面挫败朝廷讨伐。与朱温在上党、河阳的两次交锋确是失利了,但还远远谈不上伤筋动骨。那也不算真打。没遭到重创前,他不会怕。
这次南下和汴军交战,双方就互相量量底吧,看孰强孰弱。
……
监军使杨复恭在营寨里逛了一圈。
彤云密布,估计还要下雪,唉。本来准备出动的马队被迫收了回来,只有那些回鹘人、契丹人组成的斥候小队,还在外面游荡;确实够坚韧,也极其耐寒。没赏赐也在老老实实地干活。
杨复恭跟人打听过,说是契丹部落打仗从来没有赏赐这个东西,连辎重后勤也是各部自行想办法就食于敌。也不知是真是假。
“军容。”有武士看见他,恭恭敬敬的行礼。
杨复恭顿时一愣。
军容……
上次被人这么尊称好像还是在灞桥吧。圣人遣女官送行,赵氏代话完毕后,最后这么叫了他一声。
啧,杨复恭居然有些唏嘘。
光阴似箭啊,一年了吧?头发都白了大半了,脸上的褶子皱纹也一天比一天多;半身入土矣。说来也奇怪。离开长安旋涡后,以前占满脑子的权欲渐渐消散一空。他迷上了修炼,整日与道士讨论外丹之术。闲来无事便赏花看雪陶冶情操;很多想不开的事也想开了。
门生天子……其实也不算很负心。自己杀了他舅父,动不动打骂之,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朝野寂然,是圣人感念过去的恩情保全了他,虽然有利用杨家的私心,但能顶着蛮横的西门重遂和李茂贞之辈的威逼放过他,这就很难得了。不枉他执政时与田令孜屡争得失。不枉他攘除朱玫,让先圣坐稳皇位。不枉他在累次大乱中对诸王的拳拳关照。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杨复恭望着那个方向,发起了呆。
圣人深谋夺帝权。短短一年多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内外军政搞得有声有色,这会跟朱温都能打得有来有回,着实是起势了。就是不清楚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了;这场会战,背负的意义实在是太多了啊。若是兵败出逃,他想回长安召集亮儿、信儿他们,带兵护驾……不过,圣人怕是不会再信任自己,怎么会让自己回去呢。自己死在太原,应该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吧。
“军容?”武士看他出神,又喊了一声。
杨复恭笑眯眯的点头,摘下手腕的银器递过去:“用心作战,为我多杀几个汴贼。”
“军容!”武士傻眼。他只是想投其所好跟监军搞好关系,没想到竟得财货;以后就这么叫了!
“不用送我。”杨复恭摆摆手,杵着木棍一瘸一拐的走开了,在武士瞳孔中倒映出一个瘦弱矮小的背影。
一个时代……结束了。年逾六十的他,已洗去了曾经试图专制朝野的雄心壮志,垂暮之躯里剩下的,只有对雨打芭蕉中的社稷一片赤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