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蓬莱殿后院,天气闷热得要命,几个打理花草的寺人晒得满脸通红。
朱邪氏抱着圣人的腰靠在怀里,鼾声轻微,圣人穿着“短袖”,双肘放在案上,小心翼翼翻看着奏章。
“冯行袭本均州列校,有智谋。盗贼孙喜聚啸数千,群情忧惧,行袭于江中小舟投飞槊,杀孙喜于岸,于是州兵奉为主。均州处襄邓入蜀通道,水匪掠贡赋为生,行袭平之,漕运遂安。其人无远志,军府将佐耽于歌舞,乐于美景。士卒无跋扈之类,但守关保民……”
“至于金商之境,山林纵横,地形崎岖,不利作战;又蛇虫潜伏,虎豹呲牙,易滋生病疫,若征民夫徭役,必十减五六;盖臣中和二年自宣州来京客经所见。使诸侯专行仁义,贵黄老,重情操,而轻戎事,贱武功,自以为天堑不可飞度,则武士怠阵而求它,农民惰田而旁门。若金商人情不亡者,未之有也。兵行战机,诡道无常。臣未历师旅,职守有限,谨附表妄言,画粗陋之策。臣公度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言。”
“中散大夫,国子祭酒并御史中丞上柱国臣吴公度上表。”
表文洋洋洒洒足有千字,讲了金商各方面的情况。到底是南方藩镇,日子太平,生活富足,军民相处其乐融融,武夫没什么凶性。
“让翰林院草一诏,看看冯行袭入朝否。”圣人吩咐道。
这种藩镇属于谁强就跟谁混,冯行袭若有胆入朝来见,证明臣服之心,圣人也不会动他的帅位,暂时就当成附庸型藩镇来。二则实在是没合适的人选代替。文官难守地盘。武夫不敢外放,哪怕是王从训、赵服、何楚玉、王宾这些绝对信任的人。
金商离长安谈不上近,加上毗邻荆南、襄邓、峡夔、都畿,要生存就得赋予全权,不能玩弄政治掣肘,但这就给了自立的机会——尤其是金商崇山峻岭,河网密布,又富足,兵马两万多。换个新节度使,势必又要招降纳叛,扩充实力。
当然,不是说一定就会造反,但有这個可能,而且很大。
武夫是经不起考验的。
李茂贞殷鉴不远,其在神策军,掩护先帝,屡破叛军。王建在神策军,脖挂传国玉玺,一手搂着背上皇帝,一手持剑开路,在百丈悬崖上的栈道护着皇帝逃生;报国之心极矣。宁不鉴哉?
把王从训这些人放出去,那不是爱,是害。
晚唐的武夫就这样,除非你像李克用那样有着绝对威望——呃,好吧,岳父手下也年年有人造反,安居受、申信、冯霸、李存孝……有手握数千兵的军使,也有小校,还有从小带大的义子。或者说,这年头就没有手下不造反的节度使。
镇海军周宝募勇士千人,号后楼兵,牙军认为受到了猜忌,不高兴,小校刘浩怒曰:“唯有反耳!”于是诸军作乱,周宝光着脚跑去呼叫后楼兵御敌,然则——“后楼兵亦反矣!”
周宝嚎啕大哭,钻狗洞携家人出奔。
魏博乐从训聚亡命五百作为亲兵,牙军疑之曰:“留后不悦我辈!”乃谋乱,乐从训吓得涂上锅底灰,半夜化装乞丐悄悄逃走。
一夫作难而诸军叫。
拿这帮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造反还需要理由吗?心情不痛快就杀了上司全家冲喜。
这问题,短时间内是没什么办法解决了。
如履薄冰经营到现在,内外都认为皇帝已经掌握了军心,圣人尚且忧惧某个武夫突然抽风,引发“兴教门之变”那种事——皇帝被乱箭射死在寝宫,更别说外放武夫单独统领一镇军政了。
“先给冯行袭封官,再召其入朝么?”坐在旁边的枢密副使杨可证追问道。
“入朝再封。”
“嗯。”杨可证一挥而就,然后供奉官走上来,接过公文送往翰林院。
“再看看这个。”杨可证拢了拢耳边秀发,在文件堆里翻出一份封皱巴巴的信封递给圣人。
“臣顿首顿首再拜,伏以幽州巢……”圣人中途哑火,眯着眼问道:“这个字念什么?”
“窠。”杨可证低头看了一眼,解释道:“左思《三都赋》——穴宅奇兽,窠宿异禽——窠,蟲畜聚集之所。”
“伏以幽州巢窠,暴横不法,骄泰牙军,尤为凶险。虎豹狼熊,情绪汹汹。州县将佐,多休官避祸……望勒亲军五千即日入朝,犬马陛下,平贼内外。惟早复可否,持节幽州军州事幽州刺史并本镇节度使检校太保臣李匡威具表……”
信是幽州进奏官李抱真提交的。
为凝聚军心,李匡威再度发起大规模西侵,深入云、代二州抢李克用。李克用率主力北上,与之对峙。到这会,进,迟迟不能击败李克用。退?军士们一番激战什么好处没捞到,只怕今天回到幽州,明天就要杀帅泄愤。
不信?上上任幽州节度使就是这么死的。
进退两难间,李匡威奉表入朝,想在长安谋个退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前往汴州、镇州的使者,找朱全忠、王镕想办法,狡兔三窟嘛。
“匡威有鲸吞之志,屡引赫连铎与李司徒争代北,双方战斗积年,仇深似海。若是接纳,恐贤妃、李司徒不悦。”见圣人沉思,状似权衡利弊,杨可证提醒道:“再者,幽州兵常年屯边,刀口舔血,收入麾下,一旦不顺心,怕是会作乱。”
这就是与李克用结盟的弊端了。凡是他的仇敌,你都不能庇佑。
“礼送幽州进奏官。”抚摸着躺在怀里酣睡的朱邪吾思的脸,圣人做出了决定,道:“告诉他,若事有不谐,可率数百骑驰来京师。”
李匡威,可以保一保,有利于建设朝廷权威。
至于岳父怎么想。
年初给他送种子救春耕之急,上个月应朱邪吾思之请,又派人去买马,前两天又借出去三十万石粮食,短短两个月三次襄助,还是在自己日子也不太好过的情况下,这女婿很厚道了。
不说投桃报李,岳父要是还为了这事与他闹腾,好意思吗?
李匡威说的带五千亲军,白送都不要。
人要有自知之明。
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李怀仙、朱泚、朱滔,这个大帅那个可汗圣人的,幽州兵见得多了。兴头上来,连李克用、契丹王子都当成兔子搂,你长安天子算老几?没明着造你的反就偷着乐吧。
“再看看这个。”杨可证又递上一卷羊皮包裹的表文。
“顿首敬拜致书天可汗:臣等自中受降城而闻,京西北作贼……车驾播越莽荒,国无财用。谨献皮毛两万张、羊一万只、驼一万峰,以舒急切。另供木材三千根,缮宫殿大内,自太原入朝。诚愿发兵两万人,取道振武军、中城,入关赴难。臣等顿兵塞外,专俟进止……”
回鹘人遣使进贡?
圣人摸着下巴,忽然想起前世看的记载。回鹘人最后一次以唐臣身份上表是在天复二年(902年)。听说岐汴血战不解,帝后二圣煮牛皮度日,皇女都饿死好几个。于是派遣使团带着财货入贡,请求勤王,只是彼时朝廷已经做不了主。
这会的回鹘和唐差不多吧,被黠戛斯打败后,可汗带着各部落漂泊四海,原本想占据大同川一带,但被缘边藩镇的杀材们一通暴打后,死心了,各部壮丁大多南下讨生活,朔方军、天德军、振武军、大同军、河东军、云中军、幽州军都有回鹘人服役,形成了黑色长城,一如夏州、代州、幽州。防啥胡人?俺们守边的就是草原来的……
“可可,你怎么看。”圣人拍拍杨可证的脸,问道。这匹麟州野马,昨天他抵在廊柱上好好宠爱了一番。血溅五步,很紧。
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杨可证低下头:“古来外兵入朝,见城邑荒残,王师不武,必生轻中国之心,动其贪婪。董卓、司马冏、安禄山、朱泚,莫不如是。戎狄蕃汉,无所区别。且会昌年间,回鹘为我所破,恐其乘危而复怨。所赐可汗书,宜谕小小寇盗,无须忧惧,遣三五百贵族子弟宿卫即可。这也是贞观、元和、咸通朝的成例,可准故事。”
“嗯,准故事。”圣人捏捏她的脸,吩咐道:“莫忘了嘉奖可汗,通知延资、左藏、琼林库,回赠些蜀锦、宣州纸、盐、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