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宣政殿。几经修复后,这座饱经风雨的唐宫第二大殿焕发了新生。今日,御道两边仪仗排列,廊下磬击钟鸣,音乐悠扬。宫室内,香炉龟鹤里燃烧着檀香柏枝,徐喷以烟,缭绕白雾让宣政殿恍若仙境。
九卿。
尚书左右丞、散骑常侍、分司郎中、谏议大夫、左右拾遗、补阙、给事中、中书舍人上官阳等三省主副官。
大夫徐彦若等御史台四品已上。
枢密院、宣徽院、飞龙院、诸宫苑监以及新设的中秘书局等北司诸司使。翰林、集贤、国史、国子监、太学各馆院清要官。京兆尹郑元规等京兆府官,长安万年两京县令、尉。
六部大小官,侍卫马步军两司正将已上武人,各宗室外戚子弟,尽皆到场。除文德年今上践祚那日,大明宫内还是第二次如此宏大。
身穿红黑冕服的皇帝高高端坐在珠帘后,神色安详。
西门琦捧着一卷厚厚的诏书,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只是表情十分僵硬,显得违和。
“王者之治,内则卿大夫,外牧籓翰,不令刑余参预大政。况此辈皇帝之家臣,比于人臣府邸,则奴隶贱人之流。宦官之兴,始于秦汉,赵高、阎乐竟灭嬴庙。张让、赵忠倾覆刘祚。天宝后,其势复炽。操虎贲,握财富,列席延英。一言所向,武士挥戈所指,朝野血流涂地。专事威刑,不可复制。国家兴亡,皆归此类。左右团结,上下一心,共作猖狂。”
“大则颠覆政治,小则构扇藩方。名城巨邑,化为灰烬。大明宫殿,尸陈陛下。东西两市,扫略一空。杀无罪之臣,灭亲王之族,掴天子之面。车驾频致蒙尘,王业累遭凌辱。暴横如此,恶贯满盈,破棺戮尸,固不足解!放纵其志,则举国受祸,悟其事可保运延长。”
”命既下,内诸司务寺人主者,悉罢之。养男止三,不得购宅邸,服朱紫。住外寺人,皆赴掖庭局。其兼田产,还小民。劫夺财富,赔商贾。残害之人,一切平反。鵰、鹘、鹞、鹰、狗五坊即刻关闭。贿寺人得官朝臣,皆黜。言之未尽者,凡宦官恶政,并令停废。”
“昭告天下,自今日始,宦官不得干政。”
读完,西门琦将诏书交给侍者,默默走到座位坐定。大殿内千余人爆发出欢呼,纷纷起身舞蹈——痛快!
内竖的恶政有哪些?
立了战功的武夫不给他们当儿子就得不到升迁。想当官,买。百年来,京西北八镇的节度使们得了个外号——债帅。上任前到处贷款贿赂中官,上任后再盘剥回本,老百姓苦不堪言。
在中官这,也没有买卖一说。在街上到处观察,看上什么直接抢。老百姓去京兆府告状,就冲进去当着京兆尹的面乱棒打死。当官的谁敢为百姓鸣不平,同样要命。
抓鸟的把网挂在你家门前,不准许你一家人进出。或者把蒙住井口,不让你打水,敢抱怨,就把你老婆孩子打得半死不活。你要是有钱,还要把你家里的财货抄略一空。还有的在酒店里白吃白喝,店家若是要钱,非打即骂,或者给你一袋毒蛇、几只狗。让你好好照顾,有钱了来赎。飞龙院的中官放马,把马放在庄稼地里,任其践踏禾苗,吃粮食。
多年来残酷的对待天下,治国理政全凭心情,使各种幸近小人充斥朝野,律法礼仪就像一张纸,没有丝毫威严,天子的信誉名声被糟蹋的一干二净。
望着那一张张激昂愤怒的面孔,听着中外群臣山呼海啸的声讨,西门琦脸上笼上了一层灰暗——大势去矣!
这道将要公诸全国军民的诏书不仅对中官做了定性——也给他们判了政治上的死刑。同时,被他们罢贬的官员起复,被其杀死的人沉冤昭雪。投靠他们,贿赂他们而获得官职的大臣被解职,兼并的土地财产被勒令退还——圣人籍此得到一波巨大拥簇之余,还在朝中清除了一批异己,让天下看到了他的控制力。节度使们听闻,当会意识到,长安彻底变天了。
而且从今以后,中官不再被允许在宫外居住,连房子也不许买,全得回掖庭局——如此以来,连翻身的机会也没了。
抬头看了眼御座后的身影,西门琦苦笑。皇帝杀人诛心,还让他亲口宣读这道诏书。用这种强制选边站的做法,让他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想像以前那样煽动军士威胁圣人,先踏过那些支持圣人的文臣武夫外戚的尸体吧。
宦官,完咯。
或许自己应该急流勇退主动交出兵权了,将手中保国、龙虎、内直诸军两万兵马就此解散,或拿给侍卫两司整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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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枢密使赵氏出班,宣读由她本人起草的第二份诏书,主要内容是举行制科考试以及祝贺同州大捷。
“惟人主者,必采集群英,保社稷,和中外,治庶民。朕以兵燹尚炽,华夷不宁,宜法先王之道,用致熙之制。收豪杰而强军旅,获能吏而安百姓。故从前代之令典,开忠孝节义、武艺过人、刚硬敢谏、博学宏词、精算农桑各科,不使明珠遗沧海,报国无门。自七月初一已后,至来年正月初一已前,试于麟德。州府官子,后族少年,宗室材力,世族庶民,奴隶军卒,朕推恩至诚,英雄无以厌拒……”
如今朝廷有所振作,臣民看到信心,当有不少人应考。一来持续壮大自己的势力,给暮气沉沉的朝廷输入一波新鲜血液。二则,每收一个人才,就等于变相削弱了藩镇。
诏书既罢,太常卿杜彦林出列建言:“前败岐邠,再围同州,王道远播,请南郊祭神,通喻昊天,威震百姓。”
立即又有光禄勋奏道:“武士浴血作战,宜即大臣慰劳。使太官丞烹佳肴美食,珍羞令献鱼盐,良酝令给清酒,飨食前线健儿,予以嘉奖。”
再有官员建议:“请开府库,赦有罪,赈济鳏寡孤独,以示朝廷体恤。”
再有人道:“遣使岭南、苏杭、五管、福建、静海诸道诸军诸进奏告捷,慑不臣……”
既是良辰吉日,又尽是合理之词,圣人一一允准。
事毕,圣人先一步离开宣政殿。
在场七成以上的官员平时都是见不到皇帝的,他们本来还想说些溢美辞藻好在皇帝心中留下些印象,但见圣人起身,只得拱手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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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蓬莱殿,脱掉厚厚的冕服,换上清爽素纱,圣人斜卧在席上,用手撑着脸:“飞龙使,你心里有怨气,在怪朕。”
对案,跪着几道人影,面前都有一樽冷饮。
被点到名的张承业一個激灵,立刻伏下身躯战战兢兢道:“臣岂无君无父者?”
避而不答,只表示自己不是背主贼,算是默认了对主上的些许不满。
“朕知道,你不是无君无父的人。”圣人翻看笔记道:“你入宫已有四十年,任劳任怨,对朝廷忠心耿耿。朕不分好坏,罢黜所有宦官,伱怪朕,也在常理之中。”
张承业已经说不出话,他甚至做好了回家就自杀的准备,却听圣人微微叹道:“西门季玄、杨复光、西门匡范、西门思恭、西门重遂他们,是鲜有的贤宦,使无他们,李氏的天命可能就在先帝那里终结了。朕践祚以来,不断有人劝谏,言世惟惧军容而不知皇帝,朕都不听,说的过分便呵斥。”
张承业一直都知道有人围在皇帝身边请求杀掉所有宦官以绝后患,但这是第一次听皇帝提到对那些人的态度,他再次拜道:“大家保全之心,臣死而难报。”
圣人从席上坐起,盘腿靠在那,接着说道:“可惜,这样的贤宦太少太少!仇士良之辈才是大流。列圣赐予臣子富贵权势易如反掌,却无法保证自己的性命。主人被奴隶驱使,何等荒唐!”
“大家——”张承业几人直接趴在了地上:“臣等绝无反意!”
“朕知道,不然朕不会说这些。”圣人语气平淡,端起葡萄酒一饮而尽:“天子被家奴随意废立争夺,当然无法镇压四极,统御臣民,所以朕必须是受到天命而非被某人拥护的天子。这样,宇宙人心才会聚在天子身上。朕不许宦官干政,与你们的忠奸善恶无关。你明白了么?”
张承业泣声道:“臣闻圣人道矣!”
“飞龙使你继续担任。”
“臣遵命。”
圣人又看向西门琦,幽幽道:“让杨复光、西门重遂这样的忠良善终,家族得以太平,让韩全诲那样的奸贼绝后,这是朕的心愿。你是忠良,但手下人呢。武夫裹挟将帅造反的事还少吗?不如离开军营,寄情山水逍遥己志,朕看不到也管不了,西门氏的青史美名和世代富贵就这样得到了。”
一番话说的西门琦颇为动容。自阿父病薨,他一直在惊惶中度日如年。内忧阿父旧部发难,军士作乱。外患圣人复仇——阿父当初对圣人可不怎么恭敬!也考虑过造反,然而皇帝根基已固,自己这边人心又不齐,铤而走险无异以卵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