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也不急。
他看向张居正,温声道:“辛苦先生,那今日经筵便先到这里罢。”
张居正一时无言,连忙躬身行礼。
下方的经筵官们也跟着行礼。
朱翊钧回礼以对。
一番礼数后,总算是结束了今日经筵。
陶大临如蒙大赦,一拜起身后,当先就出了文华殿。
马自强、河洛文等人,已经紧随其后。
经筵官陆陆续续告退,殿内便只剩下只剩下张居正、申时行二人。
见殿内再无他人,却还有殿外的棘手事。
这也是有人留下的原因。
申时行当即主动躬身请罪:“陛下,臣有罪……”
朱翊钧直接抬手打断了申时行。
他没给申时行开口的机会,而是看向张居正:“先生也先回内阁吧。”
张居正与申时行留在殿内,自然是为殿外伏阙的事情。
面对皇帝的悠容,张居正却跟着一同请罪:“陛下,此事是臣的疏忽。”
朱翊钧再度打断了张居正:“先生,国事繁忙,不要为这种事消磨了心神。”
“微风细雨罢了。”
他顿了顿,认真道:“先生为国事鞠躬尽瘁,这点小事,让朕处置就好。”
张居正神色略有动容。
不知想到了什么。
张居正捏了捏袖中的一枚药囊,沉默片刻。
最后化为一拜:“臣遵旨。”
朱翊钧点了点头,让蒋克谦送张居正回内阁。
等到张居正的背影消失不见,朱翊钧这才回头看,看向申时行。
申时行再度下拜。
四下无人,朱翊钧似乎终于不再掩饰情绪。
他站起身,看着申时行。
抬手指着申时行连连数点,嘴“你……朕……”不断,后又化作一声声叹气。
面对皇帝这幅气急的样子,申时行这位一路顺风顺水的天才,难得有了心乱如麻的感觉。
额头冷汗涔涔,甚至后背的中衣,都被汗水沾湿些许。
皇帝一次次欲言又止,宛如铁锤,拷打着申时行的内心,怦然直跳。
似乎过了许久一般。
申时行终于听到皇帝一句完整的话。
“你贬谪熊敦朴前,为什么不先来找朕?”
庶吉士宋儒,揭发同科熊敦朴,指斥乘舆,非毁后宫,妄议大政,这种事,申时行竟然不告诉自己,独断专行给人贬谪了!
朱翊钧要是早知道这事,申时行跟张居正也不会被下套了!
历史张居正就吃了这亏,朱翊钧若是见到人名,必然能想到这事!
熊敦朴性子不好,听说是比较直爽暴躁。
四川人嘛,口癖很容易得罪同僚。
因此,跟宋儒早就结了仇。
去年,诸位庶吉士外出遇雨,避雨朝房,守吏拒绝不接纳。
一众庶吉士遂殴打守吏,夺门而入。
事后,守吏后禀报杨博,杨博听闻后十分气愤,去翰林院质问。
结果,宋儒当场就给屎盆子扣在熊敦朴身,一众庶吉士害怕担责,便在赵用贤、吴中行的怂恿下附和指认熊敦朴。
熊敦朴吃了亏,二人关系自然是变本加厉。
老实人的生气,就是打人辱骂。
宋儒就不一样了。
他天天暗中记录熊敦朴在翰林院的一言一行,但凡提及高官,话语中有什么粗口,就偷偷告诉一众廷臣。
如果没有,那就捏造一番。
反正就是天天抹黑熊敦朴。
历史,宋儒就跑去跟张居正说,元辅啊,熊敦朴私下写奏疏准备攻击新政,快管管吧!
状是白天告的,弹劾熊敦朴的奏疏是晚入宫的,人是第二天直接被贬的。
正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朱翊钧对两人之间的是非,可谓是门清。
若是早知道,定然能妥善处置。
谁知道申时行竟然瞒着自己,以至于如今闹出伏阙这档事来!
直到此前事情闹大了,开始有人弹劾申时行之后,朱翊钧才从申时行口中得知到事情始末。
说是申时行外出聚餐的时候,遇到庶吉士斗殴。
宋儒揭发同科熊敦朴,指斥乘舆,非毁后宫,妄议大政。
这还了得!
申时行当即决定控制影响。
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尤其不能让人知道熊敦朴具体指斥了皇帝什么事情。
申时行第二天就给熊敦朴贬去了两浙。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升贬不过常事,申时行事情做干净点,处理好手尾也行吧。
结果,近日,突然有同科的庶吉士出面。
奔走疾呼,说熊敦朴是被冤枉的!
再加之如今正值考成法。
此事当即就被人拿去做了文章。
真假先不说,你们慢慢调查,言官们风闻奏事嘛,先弹劾了申时行再说。
当即奏说其独断专行,还未查明之事,就轻易贬谪大臣,视吏部如后院,不经规制,行事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言辞激烈,赫然是不罢免申时行,不会甘休。
当然,此外亦有引申,说是吏部被申时行祸害成这个样子,是没资格考成的。
为了不继续有官吏遭受吏部的欲加之罪,理当在申时行免职之后,好好整饬一番再说考成法的事。
奏疏到了内阁,张居正一看,哪里肯干!直接就在内阁那关,就把奏疏挡了回去!
内阁不干,下面自然是再度鼓噪起来。
随后朝官多有奏,附奏弹劾申时行。
事情愈演愈烈。
坊间开始传闻,什么张居正结党,申时行攀附首辅,二人又内阁又吏部,架空皇帝之类的言语。
亦或者是说,考成法不过是张居正借助吏部揽权的工具。
张居正为了维护申时行,不愿意拨乱反正,让熊敦朴平白蒙受冤屈,就是明证。
再不处置,恐怕酿成大患云云。
发展到今晨,事情终于到了高潮。
庶吉士、翰林等人,悍然串联,伏阙奏,要为此事讨个说法!
而朱翊钧,终于也避无可避,被堵在了文华殿内,如今不得不出面给申时行擦这个屁股。
申时行面对皇帝诘问,神情苦涩,有口难言。
为什么他独断专行了?
还不是因为彼时宋儒揭发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
他能怎么说?陛下,外面都在传您凌辱嫡母?
别说皇帝了,他连张居正都没敢说,特意找理由勾兑了一二。
如果不是为了平息事态,防止被人听了皇帝的笑话,他申时行又岂会冒着风险,直接给熊敦朴贬到两浙去?
结果倒好,本是一番好意,如今却是哑巴吃黄连!
见申时行说不出话来,朱翊钧才面无表情道:“是不是因为关涉到朕烝母的荒唐之言。”
这话出口。
申时行神情数度变换,宛如一时晴雨。
随后才反应过来,连忙下拜请罪:“臣有罪!”
朱翊钧冷哼一声:“你没罪,侍奉君父,可不就是应该报喜不报忧么?”
“要是朝臣事事都告诉朕了,朕还要锦衣卫作甚?”
这话就有些重了。
申时行面如苦瓜,突然伏地,将冠帽摘下:“臣罪在不宥,乞陛下罢免。”
朱翊钧看着申时行。
既不同意,也不安抚,只冷冷看着,不时教训一两句。
“宋儒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不过跟申时行此刻的心里所想不同,朱翊钧对他,并没有多么恼怒。
历史张居正都被宋儒那厮摆了一道,如今只不过是换成申时行罢了。
说不说生气。
事实,朱翊钧只是想趁着这个好机会,敲打一番申时行罢了。
申时行作为张居正指定的接班人,还不够成熟,性格也有缺陷。
若是现在年轻不好好敲打敲打,日后习惯了瞒着皇帝办事,在内阁天天捣糨糊就不好了。
历史,李三才得罪了咱们的申阁老,皇帝好心替申时行做主,给李三才连贬三级。
结果顾宪成门向申时行求情大家都说申阁老雅量,但如今有人得罪了你,你要是放他一马,那才是真雅量啊。
小申一寻思,是这个道理啊!
然后皇帝明着贬人,他暗里就跑去施恩。
前脚人一走,就给人朦胧推升,升官到南直隶修养。
可谓是内阁第一裱糊匠。
为了让申时行不再误入歧途,总是瞒着皇帝做事,朱翊钧可谓煞费苦心,先让这厮建立起正确的君臣观念,养成有事汇报的好习惯再说。
君臣二人一者跪地请辞,一者站立不语。
气氛格外沉闷压抑。
过了好半晌,朱翊钧才叹息道:“申卿,你瞒着朕,是为了调和内外,一片苦心朕也知道。”
“但如今外边都拿着此事,说吏部处事不公,质疑考成法。”
“为了保你,元辅得罪了言官,朕今日也遭了伏阙。”
“如此陷元辅于不道,陷朕于不义,令事情愈演愈烈,申卿好意也办了坏事啊!”
这话一出口。
申时行本是跪伏在地,突然身子抽噎了起来,俨然是有所触动,自责到一定份了。
“臣知罪!还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见打压地差不多了,还是伸手将申时行扶了起来。
他情绪低沉道:“考成法关键时刻,哪里容你致仕。”
“起来戴罪立功罢。”
说到此处,朱翊钧叹了一口气:“只盼申卿引以为戒,日后多与朕交心,不要事事瞒着朕,就比什么降罪都好。”
申时行哽咽得更厉害了。
朱翊钧见状很是满意,差点表情控制不住露馅。
他轻咳一声,看向张宏:“宋儒到了吗?”
张宏躬身回道:“陛下,方才就到了,正在偏殿候着。”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才朝申时行道:“走罢,随朕去见见庶吉士们。”
申时行连忙抬起头,只见皇帝已经越过自己,朝殿外走去。
只听皇帝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朕虽年幼,德薄寡恩,但为新政遮风挡雨一二,还是可以的。”
申时行抿了抿嘴,脸既有难堪,又有仰服,复杂至极。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冠帽戴好,快步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