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话音刚落,王崇古当即下拜:“臣遵旨!”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王崇古见皇帝再无吩咐,便躬身退下。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的背影,目送其人离开之后,才有些无奈地感慨一句:“出将入相也洗不掉商人习性。”
殿内只剩他与张居正,吐槽一句也没什么大碍。
他实在有些忍不住。
这王崇古身上的商人习性太重了。
别的事公事公办,不失为一名能臣。
可一旦涉及损害自己私产的事,就开始首鼠两端,不情不愿。
非得许点什么好处补回来,才能心甘情愿把事办了。
站在下手的张居正倒是没放在心上。
他在内阁多年,什么人没见过?
王崇古这样都算好的了,好歹大部分的事都能办稳当了,已经很难得了。
张居正既是宽慰,又是提醒地开口道:“陛下言重了,王阁老身上的商味,好歹是比他那位外甥轻多了。”
王崇古横插一脚,占据了内阁一席,让张四维不上不下,只能继续代掌内阁事宜,一直转不了正。
这些日子下来,几乎肉眼可见地,气质变得阴鸷了不少。
私下里小动作就更是不必多说了。
张四维作为晋商大掌柜,王崇古那些做生意的亲眷,多少都受到了这位小辈的压力。
同样的,在朝堂上,张四维也开始串联三晋之人,不知道作何打算。
这情况,让人不得不重视。
朱翊钧一听这话,当即坐直了身子。
口中感慨道:“先生说的是,张四维的事,拖着也不好……”
他看向张居正,诚恳道:“先生不妨廷议罢。”
张居正不露声色瞥了皇帝一眼。
他心里明白,虽然不知道皇帝要用什么方式,但显然是要给张四维一点颜色了。
毕竟谁入内阁,都是皇帝直点,还没有要廷议一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他见皇帝心里有数,他也懒得追问——事情太多了,根本没空顾及到方方面面。
张居正点了点头,说起此行的正事:“陛下,前次议定,今年八月,增加湖广、山东、河南、陕西等省,推行考成法。”
“在此之前,臣与吏部,将考成法的得失,再度整理了一番。”
“如今考成法试行业已近一年了。”
“臣与吏部在原本考成法的基础上,又增增减减,缝缝补补了一番,结合这一年的弊病,更定了新的一稿,以便扩到两京五省推行。”
“请陛下御览。”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奏疏,恭谨呈上。
朱翊钧伸手接过。
他顺手指了指放在旁边,有点远的矮凳:“我让宫人退避了,元辅自行坐罢。”
张居正已经习惯了皇帝私下里这幅做派,默默将凳子搬了过来——不是不想站着以示恭顺,上次他极力推辞,皇帝就亲自去给他搬凳子。
这种做派的皇帝,除了接受他的情感贿赂,都没有别的选择。
见皇帝翻阅自己呈上去的奏折,张居正贴心开口解释道:“一年下来,考成法比较棘手的问题,还是在低品阶的官吏身上。”
“心中抵触,数目庞大,私下又串联频繁。”
朱翊钧早有所料,头也不抬问道:“具体呢?”
张居正叹了口气:“无非那些手段。”
“倍之。将中枢、省府的政令,加倍执行。刻剥百姓之后,就说是中枢和省府的令,故意激起民怨,煽动百姓。”
“改之。政令总有不完善的地方,中枢到了省变一个样,到了府变一个样,到了最下面,制定出来的考成目标,奇形怪状,样样都有。”
“虚之……”
张居正还待再说,朱翊钧已经看完了奏疏。
摆了摆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虚之,就是形式主义嘛,朕知道。”
张居正打住话头。
心里嚼了嚼这词,有些奇怪,但又觉得莫名贴切。
朱翊钧将奏疏合上,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这种事早就习惯了。
他反而宽慰起张居正:“先生跟吏部的应对不就是按症抓药嘛,挺好的,就按这个来吧,朕稍后给先生批红。”
“早有预料的事,先生也莫要叹气,这才显得试点的意义所在。”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各自出招,慢慢来嘛。”
说罢,朱翊钧看了一眼张居正。
不得不说,一年首辅当下来,面目都苍老得有些快了。
也难怪严嵩徐阶能往八十活,张居正五十多便离世了。
慧极伤身啊。
朱翊钧想到这里,不由劝道:“元辅也要注意修养才是,来日方长。”
张居正只当是寻常安抚,并未放在心上。
敷衍地嗯了一声。
转而又说起松江府的事:“定安伯前日上奏说,百姓投献徐府的田亩,已经全都妥善安置好了。”
“知府衙门将税收也厘了一遍,地方上的苛捐杂税,大都淘撤了。”
“不过,这样一来,正税和徭役,恐怕不足以支撑松江府各大官署的运转。”
一听这事,朱翊钧也严肃起来。
他想了想,认真开口道:“正要与先生讨论此事。”
朱翊钧沉吟片刻,开门见山:“朕知先生有意改制税法,松江府,正好给咱们打个样。”
“朕对此,也有些想法,说给先生参详参详。”
张居正对此,早有猜测。
他今日正是在内阁打好了腹稿,才急不可耐地跑来西苑找皇帝。
张居正坐直身子,仔细听着。
朱翊钧下意识伸手拨弄身前的空气,斟酌道:“其一,正税三十税一,有失妥当,将苛捐杂税废除后,一切还是都回到正税头上。”
“当然,具体多少,各省又按特点增减多少,还得跟户部议论后再说。”
正税三十税一,属实有点异想天开了。
这个数目,并不能说很低,大概也够大明朝官僚系统正常运转所需——这也是太祖皇帝制定这个数目的初衷。
但问题就在于,一个朝廷,哪有什么正常运转的情况!?
今年打仗,明年治理黄河,国家大典隔三差五,漕运倾覆,湖广大水,宁夏地震……可谓数之不尽。
非常之事,年年都有。
更别说一个系统正常的“磨损”,税越收越少,根本不可避免。
支出比预期多,收入比预期少,三十税一,根本不足以支撑大明朝正常的运转。
这才各式各样的苛捐杂税,巧立名目,想方设法补窟窿。
就像再往后数三百余年。
那等生产力条件立国,农税都得收到七税一,即便这样,后面也会追加提留之类。
大明朝又何德何能,正税低到三十税一?
想要改税制,那就先从试验田开始,把苛捐杂税,派回到正税之中。
等到试个三五年,时机成熟,才能开始推行全国。
试点,都是宝贵的经验啊!
朱翊钧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往下说:“其二,关于兼并……”
“朕可以允许百姓之间的合作生产,但不允许官户、士绅兼并。”
“具体的事,内阁跟六部去议,多试几次,多等几年,都无妨,反正只在一府之地。”
兼并这种事,有利有弊。
想要促进农业往规模化、工业化发展,兼并就是好事。
甚至于,这就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进程。
想促使资本主义萌芽,这就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但还是那句话,所谓殊途同归——以什么形式兼并,对于历史的进程或许一样,但对于百姓而言,可就完全不同了。
朱翊钧仍记得,夏衍一篇包身工,骗了他多少眼泪。
如今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了,自然要试试新的路子。
朱翊钧顿了顿,继续说道:“其三,先生以为……官绅当纳粮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