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正直接被架去了都察院。
除了人以外,还有锦衣卫、东厂暗中盯了孙一正近一年,所搜集到的罪证。
葛守礼见了,自然也会明白皇帝的态度。
甚至于,在孙一正入宫的时候,抄家的人,就已经在去往他府邸的路了这就是李进敢收钱不办事的缘故。
但这终究只是朱翊钧借题发挥,按死一个早就看不惯的小角色而已。
棘手的事还在后头湖广这件泼天大事,才开始慢慢展现端倪。
朱翊钧咀嚼着岳阳王府四个字,缓缓坐回了御座。
湖广的事牵扯到宗室身,并未出乎他的预期,甚至于,这本就在他的预期之中。
能干下火烧钦差这种事的,不仅要势力庞大,有这个能量,还得盘根错节,深耕地方。
流官必然是不满足这个条件的。
就像此前徐阶进言说,流官短则两月,长也就两年。
任期过短,在地方经营也不够长久,利益纠缠不深,没理由铤而走险。
至于土豪士绅就更是差点意思了。
单说豢养千贼寇,就不是士绅能办到的事情。
也没能耐对张楚城的行踪了如指掌,让岳阳卫、巡江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最多出些从犯,使钱的使钱,包庇的包庇,总之,不可能占据主导。
能满足述条件的,在湖广,也就只有宗室了。
作为“天下中土”的湖广,控雍引扬,连粤兼豫,襟带江汉,包络湖湘,自然是不乏亲王、郡王。
湖广境内的藩王数量占到全部就藩亲王总数的四成,高居各布政司之首,被称作“宗藩棋布”。
势力广、地位尊、扎根地以十年百年计。
无论是实力,还是动机,宗室都是第一等的嫌疑。
当然,还有更一个重要原因,几乎让宗室板钉钉那就是蠢!
只有够蠢,才会敢于犯下这种案子只有够蠢,才会犯案后,还抱有侥幸之心。
要问本朝的宗室有多蠢?
如果说本朝的勋贵大多是废物,那么宗室,基本都能称得一声蠢猪。
就拿他登基后见识过的案子来说。
广西靖江王府的奉国中尉朱经谕,杀害宗侄,纵火烧庐焚尸,理由只是侄子多看了一眼自家妾室。
同样还是靖江王府,朱邦殴死祖母,乃是因为其人“冒禁鼓铸”,也就是私铸铜钱,被祖母发现大加呵斥,并勒令停止,其人就对祖母痛下杀手。
朱翊钧看了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起初还觉得或许是靖江王府远离京城万里之遥,差人往返动必经年,天高皇帝远,才有此荒悖之行。
结果后来又陆陆续续得知这些宗室的蠢事,悬着的心才终于死去。
山东布政司,什么鲁山王府的辅国将军,因为口角之争杀害宗叔。
庆成王府奉国将军,为了支取禄米,讨要赏赐,竟然匿父丧不报。
最可笑的是,去年朱翊钧收到的庆成王府贺表,就是其人用父亲的口吻写来的。
此外还有河南布政司。
原武王府辅国将军、汝阳王府奉国将军,因为豢养匪盗,劫掠商户,甚至官运的物料也照劫不误!
东窗事发后,后者还意图出海,积蓄实力东山再起,好坏翻墙的时候是被衙役逮住了。
可见根本不是天高皇帝远的问题,就是单纯的心智低下。
只有这么一批蠢货,才会在有相应实力的时候,展现出不符合实力的智力。
若是真干出火烧钦差这种事,反倒是符合朱翊钧对这群人的认知。
至于到底是不是宗室干的,那就得好好查查了。
朱翊钧收回发散的心绪,看向张四维:“张尚书,如今湖广都指挥使是谁?”
唤尚书不唤张卿,只是为了与张居正区分,嗯,没有看不起张四维的意思。
兵事向来被晋党把持,此前过问杨博,如今就得过问张四维了。
张四维一副看戏的姿态,并没有打算参与议事,此时突然被点到,不由愣了愣神。
好在他埋着头,神情并不明显。
毕竟是进士出身的人物,很快便调整好心绪。
张四维出列行礼,对答道:“陛下,如今的湖广都指挥使,乃是詹恩,去年二月,由狭西都司佥书署都指挥佥事,升至湖广。”
也别问他为什么一个礼部尚书,对兵部的事这么熟,反正去年收钱让杨博给人升官的不是他。
朱翊钧点了点头,语气淡淡:“张尚书现在代杨阁老签署内阁事务,朕便直接问你了,詹恩的奏疏怎么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地方三司,御史、巡抚、总兵都纷纷奏,陈述原委。
其中巡抚和御史是钦差,可以达天听,奏疏直接被通政使送到了御前。
而都指挥司作为三司之一,奏疏得先往内阁走一遭。
张四维早有腹稿,对答如流:“陛下,詹恩说,此事他有失察之罪,万死难辞,只希望能将功赎罪。”
朱翊钧追问道:“那以他看来,岳州卫到底有没有问题!?”
临湘县是岳州地界,也是岳州卫所在。
贼匪光明正大在地界内攻打县衙,杀害钦差,要么是烂透了,要么,就是故意的。
朱翊钧问的,自然是后者。
张四维回忆了一下,说道:“陛下,詹恩并未提及此事。”
朱翊钧直勾勾看向张四维:“那张尚书以为,此事跟岳州卫有关否?”
张四维一滞。
悄悄看了一眼皇帝脸色,脑海中飞速运转起来。
还没开始查,谁知道岳州卫有没有关系?
怎么答都不算错。
但,问题不在于事实如何,而在于皇帝问这话什么目的。
张四维沉吟半晌,也没揣摩到皇帝的意图。
不过,反正这事跟他无关,也跟一众晋人无关,哪怕查个天翻地覆,也不妨碍晋商做生意。
中枢把心思花在湖广,总比天天盯着宣大,让人提心吊胆地好。
想到此节,张四维才有了决议。
他才小心翼翼回道:“陛下,臣以为……可能有。”
“事情发生在临湘县,乃是岳州府的地界,若说岳州卫全然不知情,臣是不信的。”
“当然,这只是臣的一隅之见,较不得真,总归还是要派遣钦差,查过之后,才能有定论。”
朱翊钧点了点头。
突然道:“既然如此……朕要在京营挑一小营,与岳阳卫互换轮戍,卿以为如何?”
张四维眼皮一跳!
原来皇帝在这里等着!
一个小营三千人,一卫也是三千人,难怪问岳阳卫有没有问题!
但,无论是出于他的本心,还是姻亲、朋党、下属,都不愿意看到皇帝过多插手兵事。
张四维立刻一扫事不关己的态度,警觉了起来。
当即劝诫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容臣思虑再三,回阁与兵部王尚书商议一番。”
他拿不准皇帝是忧心湖广局势,还是单纯借着湖广之事故意发挥。
但无论如何,只是天然警惕,就不能轻易应下。
朱翊钧却毫不相让,追问道:“张尚书以为,是哪里有不妥?”
张四维斟酌言语良久。
他面色为难道:“陛下,轮戍之事,先已有之。自洪熙以后,边防严峻,便会抽调京营赴边,连随圣驾官兵都未例外。”
“宣德之后,京营为补充兵员,也时常从各地卫所征调官兵轮班赴京,入营操练。”
“但,彼时便是因为弊端难止,才被下诏废除。”
要论才学智慧,张四维也是不差的。
什么国朝故事,制度沿革,同样信手拈来。
朱翊钧不露声色,好奇道:“什么弊端?”
张四维恭谨道:“陛下,京营与地方轮戍,往往兵将不知,调度困难。”
“宣德三年薛禄便奏过此事,言说轮戍之后,布营设阵难免有厚薄之失。”
“同时,京营官兵,人去了地方,心却还在京城,往往懒散拖沓,不听号令。”
“正统年间,甚至还为此贻误过边防。”
理由总是能找到的,毕竟无论什么政策,都有不妥的地方,往什么方向放大了说,也是一门学问。
国朝故事这东西,就更是不缺了。
另外三名辅臣,被皇帝提前通过气,也不出言插话,只神色各异地静静看着。
朱翊钧摇了摇头:“又非是大规模轮戍,一小营也就三千人,还不至于卿说的这么严重。”
“况且此事事出有因,方才卿也听见了,岳州府、岳阳王府、岳州卫……”
“地方勾连到擅杀钦差这份,不先将岳州卫换掉,卿让朕怎么放心再派人去?”
“朕记得,正统年间,福建邓茂七造反,也是抽调京营出征镇压罢?”
国朝故事,自然不是只有张四维能找到。
张四维一滞,旋即又换了个方向,劝道:“陛下,恳请容臣回阁后,与兵部王尚书商议一番,再详细奏报。”
说完这一句,他眼神真挚看着皇帝,衷心劝慰道:“陛下,当年英宗亲征,便是失于仓促,命下逾二日即行,如今涉及兵事,臣不敢轻言,且容臣谨慎思虑一番。”
朱翊钧手动作一顿,显然心中并不平静,毕竟连英宗故事都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