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斥抵触有之说是建立市舶司有害无益,只会招致匪患。
关切过问有之尤其关心是否只通朝贡的船只,还是真的民船亦可通行,以及过问关税几何,驻兵多少的。
全然没有张居正能闲下来的时候。
张居正就这般一般翻阅,一边受着轿子一路摇摇晃晃。
不一会儿,竟然睡了过去。
游七听到轿中鼾声,也不敢打扰。
一直颠簸到了家门口,安安稳稳落轿,游七才唤醒自家老爷。
张居正突然惊醒。
回过神来之后,这才掀开轿帘,钻了出来。
刚一直起身,迈步回府,他就猛然眼神一凝。
只见张府的府邸大门旁,静静站着一位老者,正双手负背,抬头看着门口的楹联。
张居正仔细多看了两眼,脸色微微一变。
他挥手让意图搀扶的游七,先行进府。
自己则理了理衣襟,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前去。
张居正走到老者身后,行了一个弟子大礼,语气恭谨,轻声喊道:“老师。”
在府外等候之外,赫然便是自己的老师,徐阶。
徐阶也没回头,只意味难明道:“当初我在翰林院教习的时候,就独独青眼于你,却也没想到,伱能走到首辅这个位置。”
“怎么不另起门柱,专为你表阀阅?”
张居正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老师,阀阅是乡里老宅才需要表的,这里是京城,有副楹联就够了。”
话音刚落,徐阶缓缓转过身。
这位前首辅,脸带着赞叹与欣慰,笑道:“外柔内刚,不错,果是首辅气象。”
他没有计较张居正机锋中,暗含的疏远,不吝夸赞。
徐阶伸手将张居正扶起,随意道:“为王事奔波,匆忙入京,刚刚落脚,来你这儿蹭个晚食。”
张居正看着这位老师,心中明白他的处境,眼神不由更加复杂。
他主动弯腰扶住徐阶:“老师,弟子在内阁已然吃过晚食了,家中并未准备,我带您去酒楼,为您接风洗尘。”
徐阶要进府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头,深深看了张居正一眼,缓缓点头。
徐阶没想到,自家弟子这么不给面子。
他主动前来,不愿意援手就罢了,甚至都不愿带他进府,生怕让外人误会。
真是位好首辅。
张居正不去看老师的神色,扶着老师转道往外走。
两人各怀心事,也没心情吃什么山珍海味,随意找了家就近的酒楼,挑了间临水的雅间坐了进去。
张居正恭谨扶着徐阶入座,以全弟子之礼。
后者也坦然受着,神色看不出不妥。
徐阶推开窗,看着外间的夜色,远处的河流,装若无意道:“筒子河的水,都比我走的时候清了。”
筒子河就是金水河,出玉泉山,径大内,出都城,注通惠河。
是一条交通内外的护城河。
张居正坐在徐阶对面,语气柔和:“全赖陛下治理有方,去岁慈庆宫起火后,陛下特意关照过这些水系。”
他顿了顿,言辞诚恳道:“毕竟是是交通内外的河流,大家都看着,还是清澈点好。”
张居正也有自己的难处。
处在首辅的位置,交通内外,不可能学严嵩因私废公。
徐阶摇了摇头:“若是单单为鱼泳在藻,以资游赏,未免有些徒耗物料。”
张居正耐心解释道:“并非如此,陛下说,恐以外回禄之变,此水实可赖。”
这是怕宫廷再度起火,届时就要依赖这池水了。
两人不断打着机锋。
徐阶不停试探,咄咄逼人,却寸功未建,张居正语气诚恳,却寸步不让。
二人僵持良久,徐阶在心底叹了口气。
说到这个份,他也明白张居正不太可能会松口,真个出力搭救与他。
这位弟子,状若恭敬,实际就跟他为人一样,寡情少性为了所谓的抱负,能抛弃绝大多数事物。
徐阶不得不换个方案。
他略过先前的事,转而说起今日的趣事:“我在来的路,遇到了鞑靼使者。”
张居正也默契地不再去谈先前的话题,接过话头:“嗯,近来土蛮汗又来犯边,进京也是为了讨要封赏而来。”
说是封赏,其实是他们这边的委婉的说法。
实际就是绥靖银。
跟打劫没什么区别,给钱就不打,不给就大军犯境。
徐阶不由劝道:“大局为重,若是真的起了大战,又是大几百万两得撒出去。”
张居正撇撇嘴:“兵部也是这个意思,但戚继光奏疏中说,贼獠贪得无厌,哪怕封赏也无济于事。”
徐阶笑道:“那就得看内阁决断了。”
张居正听了这话,默然了片刻。
过了一会才抬头看向自家老师,认真道:“自古戎与祀出于天子,自然要看天子决断。”
张居正对皇帝的态度,滴水不漏。
徐阶含笑不语,暗中将手拢入袖中,拧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保持冷静。
看着张居正油盐不进的样子,他不得不将话说得更清楚些:“说到天子……明日我将面见天子,还不知陛下是何等的天资圣聪,心中实在忐忑。”
他心里叹了口气,张居正不愿意搭手罢了,总不至于不让他自救吧?
若是连皇帝什么为人性格都不愿意透露,这顿席,也没有吃的必要了。
张居正又是一阵沉默,徐阶等着他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张居正才抬起头,看向徐阶,认真道:“老师,不必如此忐忑,陛下……是位仁君。”
徐阶一愣。
完全没料到从张居正嘴里,能听到皇帝这个评价。
仁君!?
合着对他的毒辣都是假的是吧?南直隶这次动荡,杀戮了数百无辜的官吏盐商,佯装不知是吧?
张居正没理会徐阶的神色,恳切道:“陛下至登基以来,恭敬师长,孝事两宫,善待老臣,优容勋贵,自然可称仁君。”
张四维日讲不敬,陶大临浑水摸鱼,皇帝都并未失了半点礼数。
两宫多有不谐,皇帝周旋两后,居中调和,孝顺奉养,外臣有目共睹。
高拱那般行径都有个好下场。
如何不能称一声仁君?就算外人不认,张居正至少认得下。
徐阶若有所思。
看这个样子,皇帝对近臣还是很优容的,否则张居正不会这般回护皇帝。
若是如此,那还真是个没有自己的喜好的政治生物。
有用则施恩善待,极尽殊荣,无用则杀人不眨眼。
不过……
这样反而是好事。
至少意味着皇帝不会因为一时喜怒,就非要杀了自己泄愤!
甚至于,他的生路,或许也在其中。
想到此处,徐阶缓缓从衣袖中,掏出一封奏疏。
他将奏疏推到张居正身前,敛容认真:“老夫致仕后,久居南京地方,对地方施政、倭寇入侵、乡贤士绅,都颇有些经验体悟。”
“如今正好有机会面圣,便想着写成奏疏,奉与陛下参考。”
“元辅,可否替老夫送入西苑。”
说到这里,他不再以老师自居,转而称起了元辅。
张居正一怔。
连忙起身,恭谨地弯腰伸手,将奏疏接过。
他将其拿正,低头看去。
只见封面赫然六个大字,陈天下五弊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