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在他的预想中,这道诏书,应该是一些不痛不痒的申饬,顶多小惩一番,将事情翻篇。
但如今海瑞突然翻脸,将一名右都御史拿下,事情……恐怕并没有如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徐阶的沉默,只是换来太监魏朝的催促:“徐少师,该接旨了。”
前者抬头看了一眼海瑞,又回头看着太监手里装着圣旨的匣盒。
默默点了点头,跪拜听旨。
太监魏朝卷起衣袖,轻轻将圣旨捧出。
大堂内的海瑞、顾承光纷纷下拜同听。
“兹有前大学士阶,刚明峻洁,慷慨纪事。”
“以其危身奉,羽翼世庙,除奸扫恶,还主威福而天下靖。”
“相业俊伟掀揭,定策穆庙,匡政扶时,绝百官苞苴而海内治。”
“及于解绶。”
“早有贤名,著在朝廷,晚称直节,闻于乡里。”
“以岁寒之操,舍身浊流之陷,剖仕宦糜烂,呈淋漓罪状于圣前。”
“峻节高志,凌乎青云,惟令名之皎洁,与淮水而悠长。”
“故,策用不以嫌避,重任当以良臣,加前大学士阶,右都御史,巡抚凤阳、应天等十四府。”
“从阶所举之证,按图索骥。”
“办南直隶,徐璠杀人谋逆案、运河漕船倾覆案、士林伪播文檄案、泰州煽惑愚顽案、淮安凌蔑钦差案……等大小十一案。”
“以阶老迈,特允其居中调度,由佥都御史海瑞,代掌符节相佐。”
“朕有言赠曰,世有凛凛然不可夺节之心,朕与卿共勉。”
……
半夜时分,钦差队伍登一艘大船,去往应天府。
如今已然到了午后,南直隶遥遥在望。
徐阶孤立在甲板之,静静拿着诏书,仔细端详着。
自从接下诏书后,徐阶彻夜无眠,一直将诏书的几行字,翻来覆去地默念。
突然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才刚过雨水,天气回寒,徐少师不妨回房间内呆着。”
徐阶没有回头,就知道是海瑞来了。
他开口道:“此去应天府是要办谁?”
皇帝给了他虚位,却将符牌由海瑞代掌,就是让他做个看客,看着皇帝所谓的“世有凛凛然不可夺节之心”。
当然,作为揭发者,如今又是名义的办案者,受到的仇视必然也不会少。
至于他想用这身份搅风搅雨……跟来的太监魏朝手中,分明捏着他罢官的诏书,就等着随时卸磨杀驴。
海瑞走到徐阶身边,解释道:“先去魏国公徐邦瑞,跟怀宁侯孙世忠府。”
“这二人跟淮安卫阁字号、飞熊卫、虎贲右卫的异动有牵扯。”
徐阶点了点头,没再细问。
他转身看向海瑞,问起另一件事:“徐璠杀人谋逆案,非死不可吗?”
徐璠是徐阶的大儿子,如今皇帝展示了他的凛然不可夺之志,就该反过来夺他徐某人的志了。
给他虚位,督办自己举报的大案,将他的乡党根基打烂。
督办亲儿子谋逆案,则是逼着徐阶亲手将他最看重的家族摧毁。
甚至于,防止他想不开自尽,还承诺办完案后,可以荫功,来赦免另外两名儿子。
海瑞摇摇头:“徐璠指使府吏,意图杀害无辜,此事是被锦衣卫抓个正着,北镇抚司已经定了罪,就等徐少师大义灭亲了。”
徐阶面露悲戚地叹息。
他至今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能露出这幅胜者的姿态。
甚至有暇反过来诛他的心。
他揭发的,可不只是南直隶这些人。
从紫禁城中太后,到内阁首辅、群辅,六部、各寺各司、勋贵,封疆大吏,几乎一个不落。
皇帝不可能全数法办,必然有所遮掩,否则朝廷就得空了。
可若是对自己的心腹回护,对外做出一副法不容情的样子,不说无关之人会这么想,南直隶的人会怎么想?
若真这样,只要那几个知情的,将事情散播出去,那这在南直隶眼中,就是赤裸裸的针对和凌辱!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只是官吏,连士林、士绅、百姓,都会义愤填膺,群起鼓噪。
再被有心之人一裹挟,立马就是滔天的祸患。
南直隶是天下赋税产出之地,难道中枢不怕在此地引出一场动乱吗?
他彻夜苦思至今,仍然没想到皇帝能怎么做,才敢如此信心十足。
海瑞说完这句,一时无话。
“也不是没有余地。”
一道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二人纷纷回头看去。
只见此次传旨当头的太监魏朝缓缓走近。
他迎徐阶亮起一丝希望的眼神,不由解释道:“徐少师不用多想,陛下不需要你做什么,您就全程看着就行了。”
徐阶听了这话,心里刚刚燃起了希望,转眼又沉到了谷底。
若是皇帝用儿子拿捏他,只能说明皇帝破局还用得着他,未尝没有腾挪的空间。
但皇帝似乎真的不需要他做什么,他也失去了谈条件的机会。
魏朝看着徐阶,目光中有一丝怜悯,开口说道:“徐少师,陛下说。”
“主犯从犯,是以徐璠跟徐琨的口供定的,徐少师也可自行斟酌。”
皇帝说了,主犯论死,从犯可免。
至于谁是主犯……现在将这个决定权给徐阶了。
徐阶听了这话,脸色猛然一变。
他指着魏朝,整条手臂都止不住地颤抖。
徐阶哆嗦着嘴巴开合,声音干涩而惊骇道:“阴狠毒辣!不似人君!”
“哪怕世宗都没有毒辣到这个地步,不怕青史昭昭吗!”
这哪里是给他留的余地。
这是让他挑儿子杀,这是看准了他喜爱那名聪慧的长子,才故意为之!
怎么能有这种人君!
诛心诛到这个份,完全就是暴君!是独夫!
魏朝摇了摇头,认真道:“陛下知道徐少师重家族,念亲友,这才给少师转圜的余地,如何还出言不逊?”
他语气转为森寒道:“难道徐少师想要从犯一并论死?”
徐阶身体一寒,嗫嚅半响,都没敢答话。
魏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
徐阶转而看向海瑞,嘶声道:“皇帝是不是隐去了中枢的不法,只敢追究南直隶的人!”
“他这样做,不怕引得南直隶下反弹吗!?”
这样的作为,分明就是党同伐异,哪里还有革故鼎新的气势。
一旦这样做了,皇帝就是在亲手培植乡党的土壤。
至少数十年里,南直隶都安稳不了!
为了出口气,就这样不顾大局!?
面对徐阶的质问,海瑞终于开口道:“徐少师多虑了,中枢涉案的,大多已经结案,陛下,没有半点包庇。”
“同样,陛下对南直隶,也会一视同仁。”
徐阶一怔。
旋即齿笑道:“这才多久,涉案人数众广,就结案了……”
说到这里,他陡然间反应过来。
徐阶恍然,却又难以置信道:“张居正!张居正对不对!”
“皇帝让内阁背下了这口锅,逼着所有涉案的人认罪,自己再借着大赦的名义施恩!对不对!”
“我那好学生对皇帝信任到了这个地步?”
海瑞是不屑于说谎的,但这么快结案根本不可能。
只有如他这般猜测,才能解释其中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