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深秋,按着现在的温度,已经近乎于冬日,但是南方温暖,和北地辽阔的草原气候截然不同,北地最为遥远的地方已经下了雪。
西域圣山的背阴的位置,因为积雪永远笼罩在高山的侧面,长时间不融化,而南方之国只是稍冷起来,增添了几件稍稍厚实的衣裳。
薛霜涛伸出手掌来,那一枚枚的雪花落下,早梅的花苞在这雪下却也似是更为灵动了许多,薛霜涛不由看得稍稍失神,一身青衫,在这落雪初梅映衬之下,倒是多了几分清简消瘦。
近些时日里来,列国终是渐止住了兵戈肃杀,来往于长风楼当中的情报也逐渐变少,沙场之上的部分逐渐变少,取而代之的则是庙堂和江湖的消息变多了。
应国,陈国这样的国家疆域辽阔,已有过三百年国祚。
国家内部的矛盾累积,世家,文官,武官之间的冲突也越来越多,在战争之后一步步地呈现出来。
两个国家或多或少出现了呼啸一方的江湖大盗,山中贼匪,聚拢百十个人,就不尊王命,不认陈国或者应国的律例和税收,趁着两个国家处于衰颓状态,隐隐和官府对抗。
其中,狼王陈辅弼在孤军深入应国,围攻应国都城这一段时间之内接触到的那些江湖豪雄,民间草莽,几乎全部都有所起事,有的已有所成果,也有的被关押下狱。
而今天下,大战虽止,然后续影响和变化,却仍旧是绵延不断,可两个国家的文官笔下,仍旧是大体承平,或许他们眼中也唯有麒麟锋芒,可称为敌。
却忽略了在这种大的,磅礴之势的下面,那一位位百姓,一个个生民的心境,不知道所谓的平静水面之下,那一滴滴水已开始涌动。
此刻这般局势,倒真的是称呼一句,于无声处听惊雷。
薛霜涛看到梅花未开,自阁楼三层探出身去,一只手掌按着栏杆,踮起脚尖,轻轻拂过了梅花树叶上的雪花,小心翼翼铺在了一张纸上,又取细笔小楷写下。
“今日关翼城中初雪落寒梅,当寄送与君知。”
薛霜涛微笑了笑,把信笺折好。
白雪自然是会融化的。
但是在深秋入冬之时的南陈关翼城中,见到突然落雪时候的欣喜心情,想来是会留在这纸笺上,一路寄送万里之遥,送到那个人的桌案上的吧。
她整理了这一段时间的情报,将其中有价值,值得一观的情报皆遴选出来,等到日头偏晚的时候,方才下得楼来,一辆朴素的马车就在外面。
赵大丙坐在驱车的位置上,放着一张夹了大葱的烙饼,还有一小口袋的盐焗花生,薛霜涛披着厚实的衣裳,踩上这马车,赵大丙三口两口吃了大饼,捻起两把盐焗花生塞到嘴里。
拍了拍大手,抖散了掌心上的粗盐粒,然后驱使马车。
马车在这关翼城的大道上驶得远去了。
赵大丙一边驱车,一边听着车厢内,大小姐似乎微微咳嗽着,还是叹了口气,心里面也是有些担忧之色——薛霜涛,那是乱世猛虎薛道勇的孙女,但是如今二十岁,也只是三重天。
她把太多的心神,都放在了长风楼的经营和对于世事的判断上面,他总是担忧,那些个读书人都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大小姐自是聪慧的,这样的消耗心神,恐怕会累着身子。
至于情深与否。
赵大丙叹了口气,忽然就想起来当年那个还和自己一块儿吃盐焗花生的少年,那时候,他才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今快是要十八九了吧。
早已经是天下纵横睥睨,所向无敌的秦武侯。
赵大丙虽然武功寻常,就算是扒开了遮掩,也只是个三重天的江湖武夫,算是薛家的耳目之一,在秦武侯名动天下的那些战役里。
秦武侯和军神姜素一战。
秦武侯和天可汗其实是一个人。
秦武侯踏西南,挥军顺着水路而下。
秦武侯大破宇文烈,贺若擒虎,反扑应国。
这些个事情,当事人亲身经历的那种艰难,挣扎,那种生死一线的死拼,在传播之中被抹去了,反倒是传奇性在口口相传之中变得越发凸显。
就仿佛这些都只是轻描淡写就得到的胜利。
青史之中无敌的传说形象,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在百姓的传递之中,口口相传,写成了诗。
只是这些战绩,实在是一个比起一个吓人,一个比起一个显赫,在那些日子里,除去了鲁有先的自尽,让薛道勇稍微有些慨叹,觉得这陈国偌大,勉勉强强可以喝酒的人又少一个。
其他那些个战绩,都是让老爷子的嘴角越来越高,笑声越来越响。
南山之重都压不下老爷子的嘴角。
那些时日薛道勇小阁楼里面的大笑声音都没停过。
一开始的时候,薛道勇在外面人面前,还能够绷得住表情,表现出一番这小子实在是张狂的模样,至少他明面上还是皇亲国戚,还是丞相,不能做得太过分,至少得要演一演的。
可后来演都不演了。
这个年少的时候就纵横天下,曾经一个人带着一辆马车的箭矢在大漠里追着沙盗揍,重新开辟和西域商路的老者,自诩乱世之中最大的赌徒,百二十年间,硬生生让薛家的家产翻倍不止。
直到这个时候,才押中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一个赌局!
本来以为是找到一尊乱世的豪杰,是在乱世当中下重注。
谁能想到,竟是找到了一条乱世真龙。
这一次全押!
当真是大赚了。
薛长青则是逐步修行武功,在关翼城里担任了个武官校尉,也是当年薛道勇安排给李观一的那个职位,慢慢磨砺自己的武道和待人接物。
在那少年人离开了关翼城的这几年,这一座古老的城池仍旧还是那个样子,屋子没怎么变,街道还是往日的模样,时间就像是车轮一样驶过青石板道。
和几年前的相似程度,仿佛赵大丙驱使马车,驶过拐角处,还可以看到穿着深蓝色暗纹长衫的少年客卿把双手笼在袖袍里,带着少年老成的笑打着招呼。
年纪变大之后,时间的流逝感就会变的很不真实。
这四年时间,对于赵大丙来说,对这一座城池来说都是一晃而过的。
也不知怎么的,当年赵大丙觉得,那少年作为客卿,和大小姐走得太近了,也是有些不合适的,可如今,和那位虎啸天下,抬起长剑,鞭笞四方豪雄的君侯相比。
面容清丽绝色,却疏离安静,只在南陈城池梅花树下的少女,在世俗的定义上,却也似乎不是那么匹配了。
马车驶入了薛家的院落里,薛霜涛穿着墨衣青衫,木簪扎起了头发,因着天冷,披着一身领口有绒毛的缎子披风,气质安静清冷。
道谢一声,安静走入这世家院落里面。
赵大丙倚着马车,忽而叹了口气:“李小哥儿啊,你还会回来吗,你回来的时候,可要早一些啊,大小姐她这些年来,等你等得很苦了啊。”
只是,他忽然想到。
下一次来的,还是那少年客卿吗?
是秦武侯。
亦或者……
………………
九州鼎中,气运汹涌,三座九鼎契合的那种感应消失,转而平复下来,李观一恍恍惚惚,一点神韵收回,缓缓睁开眼睛,仍旧还是九黎的秘境,是当年九黎氏的故地。
九色神鹿用鹿角触碰了下李观一,疑惑道:“你刚刚闭着眼睛,在想着什么?”
李观一道:“我好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伸出手指按着眉心,方才那种一点神韵升腾,驾驭气运长河,只是一步走出,就是千里的感觉,如梦似幻一般,伴随着九州鼎的变化平息,这种感应也随之消失。
太古赤龙舒展身躯,放声大笑起来:“不错,不错。”
“打了一架,总算是让我的身子骨舒展开来了。”
“要不然,只是见这食铁兽,小猫小鸟的,也是无趣!”
食铁兽团子身子一颤,身躯都僵硬了。
但是虽然僵硬,爪子却还是本能地动了,还是把手里的竹笋塞到嘴巴里面。
噫,太古赤龙,好可怕!!!
吃点东西压压惊先。
咀嚼咀嚼。
你说,竹笋这种东西……咀嚼咀嚼。
到底是谁发现的呢,这么好吃。
又清脆,又细嫩,又清爽,又多汁丰盈。
食铁兽团子的思绪又改变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李观一缓缓起身,看着那一座西南九鼎,眸子微垂下来,如此,西南之鼎,西域之鼎,江南之鼎,皆已完备。
这三座大鼎气运流转,足以将三种加持,同时作用于李观一所部的辽阔疆域,既有赤龙用八百年寿数换来的江南之生发,又有西域之肃杀兵戈,九黎之金铁。
李观一自语道:“此行已成,是时候该回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九州鼎忽然鸣啸了下,李观一微怔,他所携的那一缕,代表着陈国的气运忽然就从鼎内升腾起来了,这一股气运仍旧华丽如同彩缎。
转了转,就直接飞出去。
那边的麒麟正在和食铁兽团子争竹笋。
对着竹笋应该生啃开始烤熟了吃。
产生了本质上的,极端性质的敌意,一个觉得竹笋就该吃竹笋,一个觉得这玩意儿生啃简直太野蛮了,两个家伙直接开始了互相搏斗,打做一团。
太古赤龙见到这样的‘后辈’姿态,实在是愉快,愉快不已,放声大笑起来:“好啊,哈哈哈!”
“有趣,有趣!”
“打,接着打,对,往那儿咬!”
“哈哈哈哈!”
只是在这充满愉悦看打架的太古赤龙大笑的时候,那一道陈国气运却是盘旋一周,直奔着那小麒麟而去,落在了小麒麟的身躯中。
轰!!!
小麒麟本身的气息和气运一接触。
就仿佛滚油入火,只一瞬间就猛烈地沸腾起来,麒麟身上的火元之气流转,苍蓝色的水元之气也变得越发升腾起来,隐隐然散发出一种变化形态。
麒麟的鳞甲仿佛明光宝玉,身上带着诸色祥光,脚踏祥云,须髯在风中飘动犹如神人飘带,说不出的神圣威严。
食铁兽团子:“…………”
如同人一样一屁股坐在那里,呆滞住。
左爪卡住竹笋,往嘴巴里放。
不管了,先吃个竹笋压压惊。
火麒麟惊愕不已,先是受惊一般地往后弹起,然后抬起左爪,右爪,惊疑不定道:“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