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一陷入沉默。
五百年前?射穿圣山。
薛神将三箭定天山。
一箭射穿三百余里,其中洞穿了党项国的圣山,留下了绵延至于今日的传说,到了如今,西域的百姓抬起头看到圣山上那如同被巨龙穿破的空洞,都会虔诚地跪拜,口中说着:
阿如恩乌尔哈日瓦博德萨达瓦】。
意思是,射穿圣山的中原菩萨箭矢。
人间的英雄,神将驰骋于天下,豪杰们的大愿和野心碰撞,即便是太古时代就存在于这天地之间的灵物,在这样的豪情壮志,在这样的气魄之下也不得不退让。
那九色神鹿和太古赤龙彼此争斗,太古赤龙大笑:“西域偌大,除去此等祥瑞,亦有苍狼,小子,你口中所说的地方快要到了,准备下去罢!”
时值太古赤龙掠过一地,天色已昏沉下来,那城池当中,就亮起来了一盏一盏流光华彩,却是一座城池,太古赤龙已不再是八百年前那版杀戮性子,未曾去真和九色神鹿厮杀。
只游动的时候,太古赤龙之气,和九色神鹿之光碰撞。
轰然如雷鸣不绝。
这等巨物的争斗,如同两座山峦撞击一样,迸射出的流光也算是不小,只是九色神鹿这样的瑞兽,并不擅长战斗,也就宗师级别的余波。
可太古赤龙似颇为愉快。
李观一等天策府众人在龙背上,随着龙身起伏而颠簸。
反倒是有些胃痛。
李观一手中猛虎啸天战戟猛然劈开落下的流光。
九色华光温暖,落下的时候,却没有化作攻击,而是如同烟霞一般路过了天策府众人,本来因为剧烈颠簸,脸色都有些苍白的南宫无梦忽然就感觉不在那么难受。
石达林眼睛都亮起来,大呼道:“九色神鹿华光,西域万佛窟壁画鹿王本生】之中记录的传说,能治愈诸疾病,曾经引起古代西域诸王纷争的宝物?!”
“可以入药!”
“可以入药!”
许天戈早就因为高速飞行晕龙了,死死抓着墨家潘万修的胳膊,眼睛都已经失去了聚焦,在昏厥之前,只是握紧双拳,高呼三声:“种地,种地!”
“俺要种地!”
李观一却是瞳孔收缩。
耳畔青铜鼎鸣啸。
他的体内,那因为太古赤龙而点亮了九分之一的青铜鼎上,泛起了新的流光,九色神鹿的流光落入鼎中,隐隐化作一丝丝玉液。
李观一失神的时候,那边九色神鹿和太古赤龙争斗,余波波涛汹涌,掠过李观一身前,李观一清醒过来,站定在神龙头顶,道:“前辈且先把其他人送下去。”
太古赤龙长吟一声,自有流风裹挟着天策府众人送下去。
瑶光却安静坐在那里。
少女双手结下一个阵法,于是李观一能站得更稳,不再受狂风的影响,李观一挥舞猛虎啸天战戟,将落下的九色流光,一一劈开,截断,斩碎,九州鼎自然吞噬。
“???!”
九色神鹿注视着李观一,似乎察觉到了此番变化,太古赤龙道:“吾不曾说谎,如何?”
“你已感知到了不同罢,你虽是西域的神兽,然太平公有麒麟,却难免覆亡,霸主之白虎,也陨于战阵。况且,你并不是争斗的神兽。”
“如你这样的瑞兽,人类甲士大军围杀之下,也难以幸免。”
巨大华美的九色神鹿注视着李观一,道:
“中原的王,你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中原的狼王已经撕扯西域的土地,让各部的人民流离失所,党项之人也已癫狂,中原年轻的王,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发起兵马,征服这里的土地,奴役这里的生灵么?”
李观一回答道:“不是。”
李观一握着战戟,道:
“天下一国,西域各部,也可以汇聚入天下。”
九色神鹿亲眼见到了西域这几百年的混乱,见到了号称天上苍狼脱身的铁勒三王子被薛神将轻易斩杀,见到了三百年前吐谷浑收服各部杀得血流成河,也见过摄政王屠城。
祂只是回答道:“荒唐之梦。”
李观一高声开口,但是声音却淹没到龙吟之中。
九色神鹿忽然道:“此番争斗不痛快。”
“中原的神龙啊,八百年不见。”
“你我再去空旷没有生灵的地方争斗吧。”
太古赤龙长吟不绝,李观一和瑶光被一股流风托举放下,龙吟之中道:“吾不参与人间之争斗,李观一,此番和这‘故友’一战切磋之后,吾自回秘境之中。”
“江南风雨之事,吾自会为你看顾。”
“他日再会!”
太古赤龙长吟,金红色的火焰把天空都晕染成了火烧一般的颜色,九色神鹿也随太古赤龙一并争斗离去,李观一在空中落下,视线一瞥,却见小麒麟被卷入余波之中,距此颇远。
李观一看到银发少女在空中落下来。
天空已彻底暗下来了,月色清朗,星光明媚,把整片夜空都笼罩在了一种澄澈宁静的光华之中。
观星术士一脉的长袍在风中微微晃动着,衬托得少女的手指十分娇小可爱,银发飞扬,从天上轻飘飘地落下,美丽清冷。
少女沉默,低下头往下看去。
银发少女小脸煞白。
李观一想到了这少女爬墙头的时候,往墙角下来的时候,都要转过身来,右脚攀着墙壁,左脚翘起,一下一下往下面试探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瑶光,难道恐高?’
李观一身子在空中一转,龙吟再起,赤龙法相出现。
李观一在空中朝着瑶光腾转而去,一只手抓住少女手,银发少女抬起头看着他。
被李观一抓住的手掌反过来抓住了李观一。
手指白皙纤长,死死扣着李观一的袖口,嘴唇抿着,绷着紧紧的,一张脸上还是没有半点表情波动,嗓音清澈安宁:“请抓住我。”
“我有些害怕。”
只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女安宁如流水的嗓音里有了一缕颤抖。
李观一抓住瑶光的手掌,两个人从天空往下面坠下。
少年用力一拉,本来和他一起坠下的少女被拉入他的怀中,李观一一只手抱住瑶光,一只手握住猛虎啸天战戟,此刻再呼唤麒麟,已经来不及,而且麒麟一脸吃饱的表情。
李观一内气环绕于周身,呼出一口气。
已然落下。
…………………………
萨阿坦蒂和自己的部族一起停留在了湖泊的一个角落,夜晚的喀纳斯珀尔湖澄澈幽静,没有了白天时候如同宝石般的静谧,而是多出了一种幽暗,吞噬生命的感觉。
萨阿坦蒂抿了抿唇,看着拥抱着自己的阿嬷,有些难受,他们的部族不大,只有千八百号人,带着一些牛羊,在这辽阔的大地上求生,来到这喀纳斯珀尔湖的时候,按照规矩。
要把超过五十五岁的老人留在这里。
说是这湖泊神灵是宽宏慈悲的母亲,会保护在路上走过了这样漫长时间的孩子们,在飞鹰在天空盘旋了五十五次之后,在人间大地上游走的孩子该回归母亲怀抱里。
在那里,可以享受着永远的温暖,有永远充足的美食,不必再辛苦劳作,不必在大地上求生。
萨阿坦蒂握着腰间的匕首,看着那边的老人们把身上的衣裳摘下,留给部族,亲吻着孩子们,准备留在这里,脸上带着宽和,恐惧,和麻木的味道。
少女抿了抿唇。
她知道的,这只是在糊弄小孩子的话。
把老人留在这里,是因为老人没有办法经历之后的跋涉,夏天的大漠干涸,缺少水,缺少粮食,在这个时代里,还会成为拖累部族前行速度的累赘。
部族要把粮食留个年轻的精壮和孩子,把没有力量捕猎和保护部族的老人留在湖泊边,放下一些粮食,任由这些老人自生自灭,任由他们去死。
她小时候问过奶奶,奶奶说她要留在这里了,不能一起走。
她小时候问过奶奶,说自己也会这样吗?
奶奶很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这样回答道:“是啊。”
“每个家族,每个人都是这样,这就是命。”
“奶奶也曾经把奶奶的妈妈,奶奶的阿姆,留在这里。”
“拉着小牛和小马转过身,听着她们的铃铛和哭声走远,一步一步,都没有回头。”
“所以,你一会儿,也不能回过头,也不能后悔,不能哭,知道吗?”
如今雄伟的飞鹰在天空盘旋了五个年头,又到了把族里的老人们放在湖泊的女神怀里的时候,萨阿坦蒂握着匕首,心里难受,看着天空,想到了年少时候听奶奶说的传说:
“传说古老古老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传说。”
“传说神灵居住的山上,被魔怪所占据,魔怪焚烧了草原,让冰川冻结,河流不再流淌,湖泊女神的怀抱也失去了光,大地上充斥着刀兵和灾难。”
“这个时候,有一个勇敢的青年走到山上,祈求神灵的垂青,神灵怜悯他的遭遇,赞许他的勇气,所以降下来了这样的称呼。”
“说,天格尔,天格尔。”
“就会有英雄来到人间,打破灾难,去除刀兵,那是西域的吐谷浑王之前,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英雄,只在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里。”
“说,天格尔。”
萨阿坦蒂泪流满面,道:“天格尔,天格尔……”
她的低声,让那些老人们怔住了,就连那些举行这个仪式的壮年都有些心酸,要落下泪来,有人道:“这个时节了,不然,就明年再来?”
却有一个留着络腮胡,腰间两把刀子的男人红着眼睛,流着眼泪,道:“不行,不行,规矩,就是规矩。”
他看着站在那些老人里的父亲,母亲,心脏都在痛。
粮食不够,老人们还害了病,夏天的大漠会高温炽热,这样会成了瘟疫,孩子们会死。他握着刀,大声道:“回归湖泊女神,已经比起走到山壁上,让长生天的使者飞鹰雕琢内脏归于天地好的太多啦。”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除非真的有天格尔……”
轰!!!!
一股流风炸开,呜呜呜的声音掠过这里,萨阿坦蒂瞪大眼睛,整个部族的人们在夜色和火把之中看向那里,一道身影从天空落下,纠缠着赤金色的火光和九色华彩,重重落地。
轰!!!!
隐隐约约有赤色的神龙虚影,有人,他如同传说一样,踏碎了部族举行仪式的利器,火光散开,黑发微微扬起,怀中抱着一名银发美丽的少女。
如同神话之中的英雄,听从呼唤,来到了大地之上。
一片死寂,肃穆。
李观一缓缓抬起头,看着被自己震碎成为齑粉的古物,视线凝固,环顾周围,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一手火把,一手弯刀的壮汉,少年沉默,抬起头看着远处,双目无神。
遥远的,在江南的婶娘,太姥爷。
我是观一。
抵达西域的第一天,并不顺利。
我好像,把别人家祖器之类的东西,给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