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常遇春下意识就想摇头，可看着一脸悲伤的季秋，那股看似避无可避的宿命，让他冥冥之中有了一种预感。

“主亡大将...”

“难不成，军师口中的大将，指的是我？”

“哈哈！”

在季秋诧异的目光中，常遇春高兴的手舞足蹈，浑身都透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

“俺老常，居然还是天上的星宿？”

“这辈子真没白活！”

“您...您一点也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怕死？”

“秋哥儿，那我问问你，你怕死吗？”

常遇春的眼中没有半点惧怕，只是带着从容的笑意，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怔怔出神的季秋。

不得不承认。

季秋被常遇春这个莽夫，给问住了。

半晌后，季秋迎上常遇春的目光，略显复杂的开口道。

“不怕。”

这是季秋发自内心的回答。

若是畏惧长眠，季秋完全可以专攻政事，给沐英或者朱标当个幕僚，安安稳稳的过完一生。

而不是这些年来，刀尖舔血，在无数次与死亡的擦肩而过中，成为令北元畏之如虎的玄甲将军！

说到底，在季秋的潜意识里，他不甘心碌碌无为的度过一生。

他更不甘心，大明因为自己的到来，没有任何改变，依旧在“忠臣”的蚕食中，迎来建奴入关，霍乱中原的结局。

毕竟...来都来了。

总要留下点什么吧？

常遇春脸上的笑容，顿时更盛。

“是咯。”

“你都不怕，俺老常好歹也算是你的长辈，能怕这個？”

说到这，常遇春拍了拍季秋的肩膀，唏嘘道。

“秋哥儿，俺小时候，最怕死，怕饿死。”

“因为那时候，有人不让我们好好活。”

“一年务农到头，剩下点粮食全让北元的官差拿走了，还要倒欠他们几斗，说是明年补上。”

“年年务农年年欠粮，到最后，力气出了不老少，家里那几亩薄田，却是没了踪影。”

“秋哥儿，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便是元朝包税制最大的坏处了。

从表面上看，包税制看似是一种非常体恤百姓的制度，税额并不是很高。

若是遇到灾年，要求各地上缴的税额还会下降，端的是贤臣口中，与民生息的良策。

可蒙元的统治者，并不明白一个道理。

在一个国家中，最底层的百姓，才是统治者的基本盘，统治者应该，也必须和百姓站到一起。

毕竟每一个封建王朝的开创者，都希望自己所缔造的江山，能够千秋万代的传承下去。

若是实行暴政，压榨的狠了，百姓活不下去，必定会揭竿而起。

所以为了江山稳固，税收绝对不能太高，既要给百姓留下足够的口粮，也要给他们留下积蓄，好在灾年时，具备一定程度的抗风险能力，不至于到处流窜。

可当征税的对象，从百姓这类个体，变成固定的群体，区域。

百姓的末日，就此到来。

作为一个区域或是群体中，金字塔顶部的存在，也就是所谓的征税执行者，那些套着世家之皮的大地主。

他们当然是不想交税的。

因为没人会喜欢将自己的财富，白白拱手相让。

尤其是这群世家手中，掌握有大量的土地，商铺。

如果要交税，那将是一笔天文数字。

包税制的出现，给了这群世家一个避免减少财富，甚至是增加财富的机会。

即，将本应当由自己承担的税额，向下进行转移。

毕竟征税的总数，是固定的。

只要下面的人多交一点，把总数凑够，这群世家不就不用交税了吗？

这是何等天才的想法！

当然，这群世家是不会直接压榨百姓的，毕竟他们还要维持自己的“贤名。”

压榨百姓，这种事传出去了，太不体面。

他们只会选择将税收，转移到那些小士族，小地主头上。

士族的下面，还有豪绅。

豪绅之下，便是天下的百姓。

而这群士族和豪绅，抱着的也是和世家一样的想法。

最终，本应当由所有人共同承担的税收，一层层不断向下转移，最终落到了人数占比最多，土地占比最少的百姓头上。

哪怕不增加税额，这也是百姓无力承受的重担。

更别说在税收的层层转移中，还有人增加税额，借机盘剥百姓。

毕竟这群人，可不会担心百姓造反的事。

他们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善人，青天大老爷！

日子过不下去，都是蒙元朝廷的问题，跟这群大老爷有什么关系？

是以有元一朝，土地兼并和对百姓的压榨，乃是历朝历代的顶峰！

蒙元刚刚建国，便因此策，露出了亡国之像！

而朱元璋的大明，也正是由这群活不下去的百姓所创建的！

元军可能不明白，为什么在他们眼中，矮小瘦弱的汉人，打起仗来悍不畏死，个个都敢拼命。

因为元廷的统治者，从一开始，就没给这群普普通通的百姓，留下活路。

常遇春，也正是这些百姓，当中的一员。

“要不是上位赏识，给了俺个先锋的职务，估计俺早就在乱世当中，埋尸荒野了。”

“说白了，咱这条命，就是捡回来的。”

“咱只想报答上位的知遇之恩，顺便再给这群该死的蛮子，赶出中原！”

“只要能完成这两件事，咱就是死也瞑目了！”

听到这，季秋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常遇春，用近乎质问的口吻大声道。

“常伯伯，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军凯旋之后，您可能会死啊！”

“知道啊！我听懂了！”

“莫非你以为俺老常是个憨货？”

“可我不是说了吗？”

“俺这一辈子，记挂的也只有这两件事。”

“军师的卦象不是说俺完成了吗？那还有啥好怕的？”

“马上将军马上亡，若我命中注定，当亡于凯旋之时。”

“秋哥儿你就算盯着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常遇春随手扣了扣下巴，整个人放松的很，一点也没有为季秋提前告知自己的“死讯”，而感到惧怕。

相反，常遇春甚至还觉得这样的死法...

还算不赖？

季秋怔怔的看着常遇春，一言不发。

陈友定，朱元璋...

这些当世人杰，被季秋忽悠的是晕头转向，一手“格局”之说纵横披靡，无往不利！

可季秋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忽悠大法有一天居然失灵了！

还是在常遇春这个莽夫身上失灵的！

人家连死都不怕，季秋拿这些玄之又玄的说辞来糊弄他。

能有用吗？

季秋终于感受到了束手无策的滋味。

同时，对于“命运”二字，季秋忽然有了更深的感悟。

命运也好，宿命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