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迟疑不决。
就内心而言,黄忠是挺喜欢霍弋的。
不仅仅因为霍弋是霍峻的独子,更因为霍弋的忠孝品性。
缔结师徒情谊,就等于是将霍弋视为子侄晚辈,那是要为霍弋的未来倾注心血的。
故而。
收徒首重品性,其次才是天赋。
然而,黄忠年过七旬了。
黄忠自个儿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再加上这次刘备要北伐,黄忠也是踊跃支持的。
霍弋太小又不能带去军中,这等于光有师徒名分却无师徒之实,黄忠不想占霍弋的便宜。
“伯松,你是知道的,大王要在南郑登台拜将,老夫没精力去教导弟子。”黄忠语气变得认真。
诸葛乔让刘禅和霍弋暂时回避:“老将军,我今日来此,除了让老将军收徒外,也是来劝老将军放弃竞争北伐主帅。”
黄忠笑道:“其实老夫也清楚,北伐主帅不可能让老夫来当的。当不了北伐主帅,但老夫是可以争取北伐先锋的。”
诸葛乔摇了摇头:“老将军误会了。至少在一年内,大王都是不会北伐的。哪怕你抢到了先锋印,也出不了秦川。”
黄忠惊道:“大王放弃了北伐?可大王并未取消南郑拜将的计划啊?”
诸葛乔凝声道:“老将军,我跟你坦白了说吧。益州连年战乱,士民疲敝,需要休兵养民,休养生息。”
“大王执拗,不仅想北伐,更想亲征。故而我设计让家父去竞争北伐主帅的位置,打消大王亲征的念头。”
“又拖延了时间,等大王冷静后,述说利弊,这才让大王暂缓了北伐的念头。”
见黄忠要开口,诸葛乔压手示意:“老将军且别急。大王担心老将军年迈体衰,不忍老将军在战场上遭逢意外。”
“我却劝大王,老将军忠烈,不应当郁郁老死于床榻之间,而应当奋勇当先为了大汉而战,哪怕卒于战场马革裹尸,亦能青史长存,此生无憾。”
“我可以向老将军保证,他日北伐,我必让老将军能够轰轰烈烈的一战,绝不会让老将军如昔日飞将军李广一般因为迷路而遗憾自刎。”
“老将军的人生终点,不在成都,而在长安!”
黄忠拍案而起,虎目圆瞪:“伯松,此言当真?你真能让老夫登上长安城?”
诸葛乔认真的点头:“若老将军福泽深厚,我更希望老将军能再立洛阳城头。”
黄忠哈哈大笑:“若能登上长安城,老夫此生就无憾了,又何必再贪心洛阳城。”
诸葛乔亦笑道:“听闻老将军最近讳疾忌医,每日的饭食也日益减少,我以为这不是好事。老将军还得善养身体,否则到了北伐那一刻,我担心老将军拉不开弓了。”
黄忠心怀大悦:“伯松好意,老夫又岂能不知?老夫今后,不仅不会讳疾忌医,还会时常请名医问诊。伯松你不能诳我,若让老夫在北伐途中郁郁而终,老夫可不饶你!”
诸葛乔大笑:“老将军,只要你支持家父当这北伐主帅,我绝不会违背今日诺言!”
黄忠抚掌:“老夫对军师亦是钦佩!军师乃是天下奇才,虽然未经战阵,但却谨慎有方,谦逊好学。”
“老夫会将这辈子统兵征战的胜败战例,都说与军师听,希望能助军师对统兵之道有更深的理解。”
诸葛乔再拜:“我在此,替家父谢过老将军了。”
黄忠又向霍弋招手。
霍弋欣喜近前,拜道:“老将军。”
黄忠打量霍弋,越看越喜欢,仿佛看到了昔日病逝的长子黄叙:“霍弋,自今日起,你就是老夫的弟子了。”
“那些俗礼就免了,老夫只说一事,你只有一年的时间,一年内老夫会倾囊相授,但你能学多少,只能看你的领悟了。”
霍弋大喜,执礼拜道:“弟子霍弋,谨遵老师教诲。”
诸葛乔又唤过刘禅:“老将军,大王有口令,希望让阿斗也拜你为师。不用教阿斗太高深的,能让阿斗强体减掉这多余的赘肉就行。”
“老将军,你可千万不要推辞,这是大王的心意。”
黄忠凛然,心中明白了刘备的用意:“伯松放心,老夫不会让大王失望的。”
诸葛乔辞别道:“老将军,我另有要事,就不逗留此地了。阿斗、戈弟,你二人留在此地,跟老将军认真学。”
“记得不要忘记了时间,许王傅说过,你们还得回去一趟的。”
霍弋拱手应命。
刘禅并未如来的时候一般不情愿学武,门口的老卒那一拜,以及黄忠方才与诸葛乔谈论北伐时的豪迈,都让刘禅感触颇深。
黄忠只给霍弋一年的时间,就等于一年后,黄忠就不会再回成都了。
宛如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让刘禅忽然少了几分贪玩的心思。
“兄长且去,我会跟着老师认真学的。”刘禅认真的回答,双眸也多了沉稳气。
诸葛乔大笑,转身离开后将军府。
在诸葛乔看来,刘禅只是贪玩了些,心思智慧却是远胜常人。
只要善加引导,今后必然能惊异于世人。
“军师的儿子,真乃天下奇才啊!”黄忠看向诸葛乔大笑而走的背影,亦是内心感慨不已。
寻常人是不会对黄忠说出“不应当郁郁老死于床榻之间”“他日北伐,我必让老将军能够轰轰烈烈的一战”“老将军的人生终点,不在成都,而在长安!”这样的话的。
大部分人只会说“老将军你年迈了,应当在成都休养”“倘若老将军有个意外,岂不是遗憾”等等话语,有的是出于关切,有的是出于自己的名声。
让功劳卓著的后将军死于战场,这要传出去,哪怕黄忠本人认可这样的人生终点,刀笔吏们也会对诸葛乔言语指责。
这对诸葛乔的名声影响是很大的!
然而诸葛乔却不在乎这些俗名,坦坦荡荡的告诉黄忠,不会因为黄忠老迈就让黄忠郁郁死于床榻之间,而要让黄忠轰轰烈烈的一战。
“士为知己者死!”
“诸葛乔,能在垂暮之年与你相识,老夫之幸啊!”
黄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目光又看向了霍弋和刘禅,虎眼有亮光。
尤其是霍弋的存在,让黄忠多了一份精神的寄托。
左将军府。
马超正与马岱研究雍凉的地图,忽闻军师将军之子诸葛乔求访。
“军师的长子?我与他并无交情,他来见我作甚?”马超顿生疑惑,忽然想到了近日里的传言,不由多了几分紧张:“传闻军师也要参与北伐选帅,莫非是为了这事?”
马岱则道:“兄长,猜测无益。且先见见那诸葛乔,再行考虑吧。”
马超沉吟片刻,遂起身出迎。
“听闻左将军有收藏良剑的习惯,我近日新得一柄良剑,赠予左将军。”诸葛乔来意热情,将手中的良剑递向马超。
马超不知诸葛乔真实来意,但也没有点明,只是拔剑出鞘,轻轻一弹。
“剑不错,伯松有心了。”马超收剑回鞘,请诸葛乔入内而坐,问道:“伯松今日来见我,不知有何要事?”
诸葛乔坦然直言:“自然是为了北伐选帅而来。”
马超不由心中一紧:“如此说来,军师要竞选北伐主帅的传言,是真的了?”
诸葛乔摇头:“不是竞选,是内定!”
马超豁然起身,虎目瞬间充斥了血丝,呼吸也变得急促:“内定?你说北伐主帅已经内定了?这不可能!”
一口郁结之气再次赌在喉咙,马超的双手也握紧成拳:“那你今日,是来向我炫耀的吗?”
马岱见状,连忙近前低劝:“兄长,你本有旧伤,莫要再动怒了。”
诸葛乔徐徐而笑:“左将军,何必动怒呢?若我是来炫耀的,又岂会赠剑给左将军?”
“我知道左将军想报家仇,可这报仇也得认真谋划。否则一旦北伐失利,左将军上不能报王恩,下不能报家仇,又如何立于世间?”
马岱也低声劝道:“兄长,我观诸葛乔并无恶意,不如先寻问清楚。”
马超将喉咙间的浊气吐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伯松,直言来意吧。”
诸葛乔见马超气息变得平稳,遂道:“莪与大王定了赌约,只要家父能在封侯拜将时赢得众将军的支持,大王就不会亲征北伐。”
“左将军应该很清楚,大王比任何人都想北伐。可大王毕竟身系荆益之重,如今又年迈,不可再轻易出征。”
“大王不能北伐亲征,北伐重任就只能另选大将。”
“前将军本当为北伐首选,奈何江东孙权野心不死,前将军只能坐镇荆州。”
“右将军性格急躁,虽然有万人敌之勇,但北出秦川道路艰险,曹丕又在关中驻扎了十万之众,不是靠武勇就能取胜的。”
“后将军年迈,汉中太守又不能服众,唯有左将军能结连羌胡之心,引为北伐雍凉的助力。”
“左将军本应该是最适合北伐的主帅,只是左将军在雍凉杀戮过重,雍凉士民若知是左将军统兵,必会全力死战。”
“这不是大王不信任诸位将军,而是以当前的局势要定雍凉。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我深知左将军报仇心切,可益州连年用兵,士民早已疲惫,当务之重是要内修政理,休兵养民。”
马超语气又多了几分急促:“要休兵多久?”
诸葛乔竖起一根手指:“一年!家父需要一年的时间,来学习统兵之术;而益州也需要一年的时间,储备足够北伐用度的钱帛粮草。”
马超沉默。
内定主帅,以及一年的时间,让马超的满腔热情如同被一盆冷水浇灭。
见状,诸葛乔又道:“左将军,听说你有吐血之症,又时常有郁结之气在心,或怒或气或哀或怨,甚至还对大王有惧意和猜疑。
“每天都想这么多,你还能活到明年北伐吗?”
马岱脸色一变:“诸葛乔,你这是何意?兄长以前也未曾得罪你。”
诸葛乔轻笑几声。
马超的语气也多了低沉:“伯松,你笑什么?”